三代人的中秋节

曾玲玲

  父亲的中秋节,总是从月亮还没爬上山头就开始了。天井里那棵老桂树,才结了些米粒大的花苞,他便要仰头看几回。到了中秋节这一天,他更是郑重得像个仪式。傍晚时分,他把那张褪了漆的八仙桌搬到院子正中,母亲端出一个月饼,不是现在这种精巧的、馅料丰富的,而是用油纸包着,硬邦邦的,上面压着红印子,是“五仁”两个字。父亲用刀小心地切成四份,那刀刃碰着硬壳,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分给我们一人一角,自己那一份,总要掰下一小块,再掰一小块,慢慢地抿着,仿佛要把那点甜味拉得和这个夜晚一样长。

  那时的月亮,在我记忆里,是清冷的,带着一种遥远的、高不可攀的明亮。父亲就坐在桂树的阴影下,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轮满月。母亲有时会低声念叨,说老家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圆。我知道,他们那代人的中秋节,滋味是复杂的。月饼的甜里,掺着一点生活的涩,和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故乡和往事的怅惘。团圆是团圆了,可这团圆里,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月光似的纱,有些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轮到我和丈夫这一代,中秋节便热闹了许多。我们住在单元楼里,虽没有天井,但阳台总是要精心布置的。各式各样的月饼摆满了茶几,广式的、苏式的,莲蓉的、蛋黄的,甜咸皆有,像一场小型的博览会。我们呼朋引伴,家里总是喧腾着。电视里播着晚会,我们便围坐着,剥着柚子,嗑着瓜子,谈论的多是工作、房价、孩子的教育。月亮依旧是好看的,但我们抬头看它的次数,远不如看手机屏幕来得多。我们的中秋节,是饱满的,踏实的,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那份关于团圆的怅惘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稳稳的幸福,只是偶尔,在喧闹的间隙里,我会忽然想起父亲在桂树下那沉默的侧影,心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匆忙生活冲淡了的什么。

  而到了我女儿这一代,中秋节便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了。

  今年的月亮,似乎比往年更圆、更亮,像一枚温润的白玉盘,妥帖地安放在天鹅绒似的夜幕上。女儿不肯安安分分地赏月,她举着手机,绕着我和她父亲,要拍一张“手托月亮”的创意照。她清脆的笑声,像一把亮晶晶的珠子,洒满了整个阳台。她对我们那些“老派”的月饼毫无兴趣,独独钟情于她父亲特意买回来的冰皮流心月饼,咬一口,便满足地眯起眼,那神情,是全然沉浸在当下甜蜜里的、毫无负担的快乐。

  看着她,我忽然明白了。我们这三代人的中秋节,仿佛一条河流。父亲母亲那代,是上游的清涧,带着山石的凛冽与沉默,水中映着的月亮,清辉冷静,藏着岁月的苔痕;到了我们,成了中游的平缓地带,水面宽阔,承载了生活的重量,也映照着两岸的灯火;而女儿这一代,是下游入海处的丰沛与欢腾,波澜壮阔,无所畏惧地奔向无限的可能。

  月光毫无偏私地洒在我们三代人身上。我回头看了看客厅,父亲的遗像在柔和的灯光下微笑着。这一刻,过去与现在,怅惘与欢欣,沉默与喧闹,竟如此和谐地交融在一起。新时代的中秋节,它的幸福,或许就在于这份选择的自由与心灵的轻盈。它不必再承载过于沉重的乡愁,也无须为一块甜腻的月饼而欣喜若狂;它可以是一场旅行,一次聚会,也可以是这样:一家人,在明亮的月光下,吃着新奇的食物,用最时髦的方式,表达着最古老的情感。

  夜凉了,女儿跑进屋,拿来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我膝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靠着我,一同望向那轮千古明月。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着,洗去了所有的岁月尘埃,只留下眼前这饱满、安宁而踏实的圆满。

揭阳日报社版权所有,请勿转载或建立镜像。
备案号:粤ICP备0909148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