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青
广雅书院和广雅古籍馆拟定于4月23日“世界读书日”举办“鱼书雁帖——潮人名家信札展”,这是值得点赞的文化举措。我特从著名美术史家、广州美术学院终身教授陈少丰先生生前写给我的书信中,挑出了几件参加展览。重新看着这些在岁月中变旧了的纸张和它们上面熟悉的字迹,仿佛一切都只发生在昨日,我不禁心潮阵阵,思绪纷飞……
“亲爱的少青:前天寄去一份前些时编写的资料,想已收到。今天下午去省人民医院探望关山月,回来行经北京路,见到《历史研究》一九七五年第一期,买了两本,您一本,我一本。回头我去邮局看看,现在若能订今年二期以后的几期,给您订了。免得万一买不全。争取在我下去之前把这个事情办了。我的期限未定,一般师生是三个月。祝健康、幸福。少丰4·7”。(略去原信文字段落,下同)陈老师此信末尾没有写上年份,但从信中可知是1975年。“文革”期间恢复上课后,陈老师就一直给我寄他编写的美术史资料,供我学习。他给我买《历史研究》并要为我订阅,则是因为在他那里我很有兴趣地翻阅过该刊物。当时陈老师的经济并不宽裕,但他对后学的我在学习上的支持,却无私且不遗余力,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
“亲爱的少青同志:5·25信及评介魏明亮中国画的文章早收到,很高兴!因为篇幅长一些,铺展就不大受拘束,论述比较畅所欲言。题目中的‘神意生动’,似来自谢文勇的题词(?),如果挑剔起来,神是属于审美对象方面的,说生动是可以的,而意则为审美主体(即作者)的情意表现,谓生动则欠恰当,如不抠概念、字眼,则一般读者大约都作审美表现对象来理解,却也没有什么不可。您寄给的文章(包括速写),我都装入卡片资料袋保存,估计您自己也会有保存的。我这学期一开学就去北京参加一个美术史的会,会后拐河南住几天,因为好多年没回去了。往返都是一个人,上车下车转车,都出乎意料的遇到一些非常热情、乐于助人的人(其实在多数情况下我并不需要别人扶持、帮助)。别人出一趟差,回来可以说出许多‘世况愈下,人心不古’的见闻,而我,除了感动不已、铭心难忘的好人好事而外,简直说不出其他东西来。当然,不直接与自身关系的官倒、特权贪污腐化、吃喝、赌博之类的社会政治疾患,所见所闻也是令人忧心的。四月上旬曾为参加工艺美术系统职称评审会还去过潮州一次,后又转汕头停留二天,虽是旧地重游,但因面貌大变,看来一切都是陌生的。当时很想去揭阳看看,然回程安排紧,且是集体行动,个人意愿不好提出,四月中回学校。把拖了好久的课(研究生的古画著录实习、留学生的中国古代绘画选讲)先后开起来,上到六月底。精力不及以前,但没什么毛病,一如去年十月相见时的样子。遥祝夏安。少丰1989·6·13”。陈老师此信开头无异于给我上了一堂美学课,使我茅塞顿开。无须讳言,当时我在《榕江报》上发表评介画家魏明亮的文章,借用了谢文勇“神意生动”的题词作为标题,是未尝对“神”与“意”的区别有思考的,经陈老师点醒,始悟,“神”乃是艺术作品反映出来的特殊品质,而“意”则是属于创作主体的内在情状,用生动来形容是不恰当的。在和陈老师长期的通信中,我常有请教的习惯,如既有关于柏拉图的问题,也有关于中国文字起源的问题和海上画派的问题,等等。陈老师的解答总是使我受益匪浅。我不是陈老师真正意义上的学生,但我深感,师恩难忘这话完全适合于我对陈老师作这样的表达。
“亲爱的少青同志:很久没有给您写信了,原因是春节(以及元旦)前后事情特多,以至前一桩事情尚未做完,后一桩事情——而且是更紧急一 一又来了,于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前一桩事情放下,匆忙地搞下一桩事情。到2月11日总算完成一些事情,颇有精疲力竭之感。本打算2月12日捡起丢下已久的《高剑父年谱》,用几天时间把它搞完,不料2月12日五更患脑溢血,幸而子女们、医生们救护及时、得力,经过一星期的昏迷不醒,终于恢复了知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病情稳定之后,出院回家疗养。右脑出血而能不瘫痪,不痴呆,不留后遗症,可谓万幸!医生也说这是很少有的。有的人开玩笑地说:是由于我的心地善良,苍天有眼。现回家一个多月,精神时觉疲累,两腿朘困,举步远不及往常轻便。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看来完全恢复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比起其他留后遗症的患者,却又是值得羡慕的了!潮州木雕的稿子,麻烦您了,但何以只写我一人的名字,而不联名呢?联名是个纪念。我以为您还是去信说一说,就说我坚持写我们两个人的姓名,不要推辞。如果只署我一个人的名字,既不符合实际,又无纪念意义,哪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不见弃,以后我们还可以合作一 一从头到尾地合作。枫溪美术瓷二厂厂长丁培强同志,是个很有才华的瓷塑艺人,有文化,有新意识,我手里收集有不少他的资料(照片,原作,文字材料),如果您有兴趣和时间,可以写一篇评介文字。匆此,顺颂近安。少丰1990·5·15”。此信是陈老师在患脑溢血的两三个月后写给我的。思维和表达显然未受影响,但字迹的优美已有所不逮,可见精力是下降了。也正因此,陈老师有了让我合写评介潮州瓷塑艺人丁培强文章的想法。所提到的潮州木雕稿子,则是《美术》约他写的一篇旧稿、征得陈老师的同意,我删掉了一些意识形态印记的字眼,投给了当时香港的《国际潮讯》。并遵照陈老师为了纪念的坚持,发表时我把名字和他的联在了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这可能是陈老师提携我的方式,但我深感,更多的是对我的鞭策和鼓励。嗣后,陈老师寄来了丁培强瓷塑艺术的相关资料。但我无比愧疚的是,直至陈老师逝世前,我因冗务缠身和拖拉的缘故,竟未能把这事完成了。虽然不能不说,陈老师的信任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但我毕竟辜负了他的托付,遗憾是无法弥补的了。
2023年是陈老师一百周年诞辰。广州美术学院和人文学院于12月25日联合举办了“陈少丰与中国美术史学研究学术研讨会暨《陈少丰美术史论文存》出版发布会”,隆重纪念陈老师。全国美术史界包括郎绍君、陈传席等在内的理论大咖,均以不同形式与会。此刻,我对早年撰写过《浮洋泥塑》《潮州木雕的艺术特色》等文章,并在晚年专著《中国雕塑史》中辟出专章论述潮州木雕艺术的陈老师,以其与潮汕情缘故,却也愿通过把陈老师信札公诸于世的方式,来表示我的崇敬和没齿不忘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