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瓷片,经过匠人的剪裁镶嵌,变幻为“厝角头”争芳斗艳的奇花异草、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肃穆威严的神兵天将、形神兼备的历史人物,刻画着流传在坊间的戏剧故事和历史传奇,吟唱着潮人族群的文化信仰和生活追求。正如潮汕民谚所云:“厝角头有戏出”,说的便是嵌瓷。
普宁嵌瓷是潮汕嵌瓷的突出代表,以其造型生动细腻、釉彩富丽多姿、质地坚实耐用,久经风雨烈日而不褪色等特点而蜚声遐迩,其技艺传承分布辐射至我国台湾地区及东南亚一带。2008年,普宁嵌瓷更是跻身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撰文:蔡烨华 摄影:杨小琪

普宁市流沙西街道赤水村陈氏祖祠屋顶嵌瓷。 陈宏贤 陈伟钦等 作

陈伟钦正在创作嵌瓷摆盘。

狮子 陈宏贤 作

麒麟纳贵 陈伟钦 作

双锦图 陈伟钦 作

凤落梧桐 陈伟钦 作
璀璨绚丽的文化景致
嵌瓷,俗称“聚饶”“激饶”“扣饶”,与木雕、石雕并称潮汕三大古建筑装饰艺术。它以绘画为基础,以灰塑为载体,采用色彩斑斓的釉彩陶瓷片,经剪取、敲制、镶嵌,形成了既具绘画之美又兼雕塑之韵的艺术造型,作为庙宇、祠堂、民居等建筑物的屋脊、檐下、墙壁的装饰,被誉为“绽放在屋脊上的艺术”。
潮汕深厚的人文积淀和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嵌瓷这项历史悠久、富于地域特色的独特技艺。“京华帝王府,民间百姓家。”这句俗语,反映了潮汕民居装饰的精雕细琢、富丽堂皇,也见证着潮人在居宅装饰上的竭尽所能、不遗余力。潮汕地区气候高温潮湿,常有暴雨、台风。此前用于装饰建筑的彩绘及泥塑,极易脱落、褪色,而瓷片不仅色彩鲜艳,更具观赏性,而且坚硬耐用。“历经风吹雨打、烈日暴晒,不仅少有脱落,反而更加鲜艳亮丽,因此潮汕人家对于嵌瓷格外偏爱。” 普宁嵌瓷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陈伟钦表示,嵌瓷的出现,起初是灰塑艺人出于对破瓷的珍视,“无意而为之”。后来,随着工艺的不断完善,逐渐发展为自成体系的装饰艺术。
“嵌瓷内容丰富多样,与潮汕地区的文化、历史、民俗等紧密相关,彰显出鲜明的地域特色,承载着深厚的人文内涵。”陈伟钦告诉记者,嵌瓷在不同的应用场景中有不同的内容和造型讲究。比如,寺庙多以龙凤等瑞兽及花鸟为主,神话传说、英雄人物多呈现于祠堂,潮剧戏出多装饰于民居。庙宇屋脊常见龙凤呈祥、麒麟献瑞,线条粗犷有力,构图气势雄伟,色彩晶莹绚丽,寄托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祈愿;脊头和屋角头的嵌瓷,主要是文武加冠立体人物,原型多来自于《三国演义》《封神榜》中的角色,寓意扬正压邪、忠君爱国、功成名就;檐下墙壁多以花卉、鸟兽、鱼虾、昆虫为主,营造了自然生动的生活气息;照壁上的嵌瓷,常见的是麒麟、狮、象、仙鹤、梅鹿等,象征吉祥、长寿、平安等;室内大厅后彩眉的嵌瓷,则常见郭子仪拜寿、太公遇文王等历史典故,寓意家族的繁荣与昌盛……那些看似繁复绚丽的组合,实则深植着中华民族仁义礼智信的核心价值,将潮汕人的家国情怀和美好愿望凝结于片瓷方寸之间,形成一道璀璨夺目的文化景致。
极尽工巧的造型艺术
嵌瓷之美,源于极致的手工。这门技艺没有标准图稿可依,全凭艺人心中丘壑、手上功夫。其制作工序繁复精微,环环相扣:首先是“塑胚”,也叫缚瓦骨。用铁丝扎出骨架,再用灰泥塑出基本形体,如同绘画的草稿。随后进入核心的“剪瓷”与“镶嵌”阶段。匠人需依据构思,用特制钳具将彩瓷碗盘剪裁敲制成特定形状——细如发丝的叶脉、薄如蝉翼的羽翼、弧度刚劲的铠甲,皆出自这“咔嚓”脆响之间。镶嵌,也叫“贴饶”,匠人要有一定的造型和色彩基础,这一步基本决定了作品的档次、水平。作品成形后,还需从整体构图的“配色”“层次”“疏密”,以及人物的“动态”“造型”等作进一步的调整。在湿润的灰胚上,将成千上万片瓷片逐一镶嵌、粘接、调整,从骨架到肌理,从神态到气韵,全凭匠人的巧手匠心赋予泥胎以鲜活生命。
“立于屋顶的嵌瓷,会微微向前倾,便于人们仰视观赏,强调大动态大效果,气势雄伟。室内装饰品,如挂屏和立体件,则注重精工细作,填色描金,有的还有玻璃珠、胶片点缀,光彩夺目。”陈伟钦告诉记者,嵌瓷最忌“呆”与“板”,这门技艺没有固定的范本,更强调长期的实践积累的感知与即兴创作,还要结合各地不同的民俗、文化等讲究。同一题材,在不同屋顶、不同视角、不同光线下,形态需因地制宜调整。这正是嵌瓷的魅力所在——它是一门活在空间与光影中的动态艺术,是匠人与建筑、与天地的一场无声对话。
普宁自古便有“嵌瓷之乡”的美称。据有关史料记载及现存古代庙宇、祠堂和民宅的建筑装饰见证,普宁嵌瓷始于明代万历年间,盛行于清代,历史上能工巧匠辈出,其中,清末民初的何翔云更是名扬海内外,成为普宁嵌瓷的标志性人物,其技艺传承分布辐射至我国台湾地区及东南亚一带。及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普宁工艺厂汇聚了王维丰、陈文龙、钟玉俊、陈如逊、陈文江等一大批嵌瓷能手,创新推出的室内嵌瓷画(嵌瓷屏风画)、嵌瓷立体摆件备受追捧。该厂以雄鸡为题材创作的嵌瓷作品,远销至东南亚及西欧国家,1978年更被选送参加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至今,广东民间工艺美术博物馆(广州陈家祠)仍珍藏着一批普宁工艺厂创作于20世纪50至70年代的嵌瓷作品,见证着普宁嵌瓷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
历久弥新的工匠精神
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和时代审美的变化,嵌瓷逐渐从传统建筑装饰走向多样化应用,开发出装饰家居的嵌瓷屏画、案头雅玩的立体摆件与浮雕瓷盘等,甚至将嵌瓷语言融入现代公共艺术,应用于现代园林、公共空间等。同时通过不同途径推广,使其文化价值和艺术魅力得到更广泛的传播与欣赏。如今,这门曾高踞屋顶的艺术逐渐融入现代生活,“飞入寻常百姓家”。瓷片的光芒,不仅照亮天际线,也点亮室内的一隅、都市的一角。
在陈伟钦的工作室中,记者看到了诸多嵌瓷创新运用制作的画屏、摆件,更有以陶瓷片制作成的书画等。据陈伟钦介绍,目前他正在探寻嵌瓷更多的应用方式,制作成文创产品,更好地推广嵌瓷,以期让这项祖传技艺发扬光大。
今年43岁的陈伟钦,出生于普宁流沙赤水的嵌瓷世家。他的爷爷陈如逊是何翔云的得意弟子,父亲陈宏贤也是普宁嵌瓷名家。作为家族第三代传承人,他的艺术生命始于不足十岁时手持剪钳的懵懂时光,成长于爷爷手把手教导,精进于随父亲攀爬竹架、经受风吹日晒的实践岁月。他对爷爷、父亲最深的印象,是那种将名声视为生命、将极致奉为圭臬的执拗。“父亲一辈子埋首于嵌瓷,始终秉持如果做得不好,宁愿敲碎从头再来,决不敷衍。”陈伟钦回忆第一次上竹架做工的情景,眼眶仍会微热,“我当时觉得已经做得够好了,但他仍然不满意,当场敲掉重做,连续几次,我强忍着眼泪,但那种震撼烙印至今。”陈伟钦告诉记者,即使后来父亲因身体原因不再上架,仍会通过照片、视频远程“督工”,眼神如尺,度量分毫。
年轻时,陈伟钦曾觉得父辈古板、苛刻,“不入流”。然而岁月流转,他发现自己竟悄然“成了你”。“创作中如感觉不对,我就会一直琢磨,非要搞清问题所在不可,做到最好才肯罢休。这或许是手工艺人的一种‘通病’吧。”采访中,陈伟钦如是笑言。这份“通病”,实则是深入骨髓的工匠精神——敬畏手艺,坚守匠心。那饱经风雨而鲜艳如新的嵌瓷,闪耀的何尝不是一代又一代手工艺人历史弥新的工匠精神?
陈伟钦梳理道,嵌瓷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八九十年代曾两度迎来发展高峰,而近10多年,虽面临传统建筑减少、人才培养不易等挑战,却也迎来了工艺升级、题材拓展与传播媒介多元化的新机遇,这门古老的技艺正以更年轻、更包容的姿态,在时光中继续生长、闪耀,上演着永不落幕的匠心大戏。
“艺术无止境,嵌瓷在未来应该有更多可能。”近年来,陈伟钦更是将对技艺的热爱转化为传承发展的担当,积极投身于嵌瓷艺术的传承、研究、创新。在他手中,古老的技艺正被注入当代审美与生活需求。那些熠熠生辉的瓷片,连缀的不仅是神话与历史,更是过去与未来,是匠人孤诣与时代脉搏的同频共振。
非遗名片
嵌瓷,俗称“聚饶”“贴饶”“扣饶”等。它以绘画为基础,以灰塑为载体,通过将釉彩瓷片剪裁镶嵌成各种寓意美好的艺术造型,不仅装饰了潮汕的祠堂庙宇与民居建筑,更在风雨中保持着斑斓的色彩与雄伟的气势,被誉为“永远亮丽的艺术”。
普宁自古便有“嵌瓷之乡”的美称,其嵌瓷制作技艺在潮汕地区颇具盛名。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和艺人的传承创新,普宁嵌瓷逐渐从屋脊墙檐“飞入寻常百姓家”,得到更多人的关注和喜爱,焕发出新的生机。
2008年,普宁嵌瓷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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