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玛窦的记忆宫殿》
[美]史景迁 著
章 可 译
南海出版公司
2024年8月
□赵昱华
很少有学者像乔纳森·斯宾塞(史景迁)那样,把历史著作写得跌宕起伏、充满文学性而又饱含着学术上的追索精神。他总是在具体可感的历史人物的经历中投映自己的想象,但他从未丢弃对事实材料的解剖与对人的真实境况的同情与理解。
《利玛窦的记忆宫殿》很好地体现了史景迁作品的魅力。史景迁借由利玛窦遗留的八个记忆碎片——四个汉字(武、要、利、好)和四幅圣经版画,构建起了利玛窦的记忆宫殿,通过对利玛窦其人的真实刻画,探讨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记忆的塑造。
史景迁挑选的八个记忆碎片之中,四片来自东方的汉字,四片来自西方的神话,对于利玛窦而言,前者是他进入东方世界的钥匙,而后者则是他前往的理由。
当我们提及利玛窦时,映入脑海的,往往是一个身着儒服、手持经典的矛盾形象,在探讨人生悲剧性的作品《畸人十篇》中,利玛窦将自己定义为一个“畸人”(“矛盾的人”)。1582年(明万历十年),利玛窦被派往中国传教,直至1610年在北京逝世,他是西方最早接触近代中国的人员之一。为了更好地进入这个陌生的国度,他先是穿上僧侣的袈裟,继而披上了儒士的长袍,但是,他的心并不属于这里。
利玛窦无疑是一位虔诚的信徒,比起马可·波罗,他更像是堂吉诃德,他在中国驻足了二十七年,对他而言,这二十七年是艰难无比的——这里已有一套完善且自适的世界体系,他所宣扬的一切都难以在这一体系内找到合适的位置。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切入点。他找到了,那就是——记忆宫殿。从古希腊罗马时代就流传下来的一套记忆术,通过构建人脑里的大型建筑物以及对应的象征体系,在长期的迅速反射效应里潜移默化成强大的记忆能力。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讲究实用的中国人呢?
利玛窦很清楚,要传播自己的文化,得首先了解对方的文化;要开启文化上的交流,就得做“中国人中间的中国人”。这一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翻译的过程,利玛窦需要完成的工作,是将“汉字”这一外在的密码符号进行编译,纳入自己的认知体系之中,再将这一属于自己的体系,用这种密码进行表达,以传播自身的信仰。
利玛窦想办法把这套记忆术介绍给了中国官僚陆万陔家族,它在科举考试中的成功应用引起了士人们的兴趣,后来甚至上达天听,连万历皇帝都关注到了此事,记忆宫殿所关联的几何学、物理、数学等西学知识在中国萌芽。但是,与利玛窦的初衷事与愿违,中国人愿意接受的只有“术”,利玛窦借此接近中国高层统治者、让他们接受西方宗教观念的想法,却依然落空了。对于中国人而言,他仍然是一个试图融入这里的奇怪外来人,对于他本人而言,重返故土的希望,正日益渺茫。
诚如史景迁所言,利玛窦“有时候被视为一个对中国毫无批评的完全的赞扬者,但他并不是。”他的真实定位,是中国这一庞大迷宫的探索者,这个迷宫是如此庞大,以至于他若不身处其中,就无法看清其真实面貌,但是,他终究不是这一庞大建筑的一部分,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外部探索者,而不是真正意义的开创者。
史景迁从来不回避自己写作中面向公众群体的考量,他要把他的问题意识融合进个体命运的历史故事之中。借由利玛窦这一真实的历史人物去讲述真实的历史故事,借其视角亲身体验那个时代的中国,真实与想象在这本书得到了完美的融合——人们往往对历史写作中的想象讳莫如深,但史景迁却选择了借助这种想象,构建一个故事,再由这个故事,展开对历史本身的反思,史景迁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引领着读者与他一同重新构建这座记忆的宫殿。
史景迁采用了一种后现代的史观,对“利玛窦”这三个字进行了解构,在史景迁的笔下,没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形象,而是通过叙事化的表达去描写一个人的不同侧面,在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里,史景迁为利玛窦完成了历史的画像,也完成了对这一历史本身的定格。经由这样的笔触,利玛窦成为了读者共情的对象,成为了一个深藏在记忆宫殿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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