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育彬

　　那天，细老叔又带我去尝新鲜。我们到镇上进货，事情办完，便去吃猪肠胀糯米。

　　猪肠胀糯米是潮汕特色小吃，用糯米、花生米、香菇丁、虾仁、瘦肉粒，配上葱花、盐、沙茶酱、味精等佐料一起搅拌均匀，再灌进猪肠，双头扎紧，煮熟后膨胀成圆柱状，捞起切片，淋上甜酱即可食用。

　　食物沾染上与人有关的记忆，一想起便是牵肠挂肚。此后每次见到猪肠胀糯米，我会反射一般想起细老叔，以及那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情景。

　　或许细老叔觉得人生太苦，便在吃这方面异常讲究，尤其嗜甜如命，甜番薯、甜芋泥、甜花生、甜白果、甜莲子等甜品都是心头好。他习惯蹲着吃，细嚼慢咽，感觉他是在品尝，在回味，在给予食物最大的尊重。

　　爷爷六兄弟，细老叔排最小，按照潮汕的叫法，我们孙辈要喊他“细老叔”。

　　我们家族曾经也是殷实之家，不过后来家道中落。细老叔六兄弟有三个英年早逝，而他自己在一场大病之后，身体彻底垮掉，身体差成分高家里穷，终身大事也就耽误了。

　　一个农民，种不了田，干不了力气活，只能另谋生计。细老叔在市集摆个摊子，卖些紫菜、香菇、木耳等干货。来回奔波也不是个事，于是寻摸着开个铺仔。所谓铺仔，就是潮汕乡间常见的那种杂货铺。

　　在村里默许下，细老叔找人在寨墙东面搭了一间简陋的棚屋。墙上开个一米二见宽的口子，外面再建一个一米高的台面，一个像模像样的“铺仔”便搭建起来。

　　开张那天，来了很多贺喜的人，放了鞭炮，还拍了照。细老叔站在铺仔窗口前，满面春风，神采奕奕，身后是琳琅满目的货架。

　　随着生意慢慢好转，细老叔的性格也开始变好，他渐渐通晓人情世故，言语客气平和，处事灵活变通。

　　我从小和细老叔比较亲近，他对我也关爱有加。有一次村子外面公路堵车，细老叔见状，装了一篮子“卵清糕”，让读小学的我拎着上公路去，卖给司机乘客。“卵清糕”一个进价一角，卖两角，卖得还不错。那是我第一次赚钱。要是邻近村子有放电影或者唱大戏，细老叔就会把甘蔗剁成一段段的，装进篮子，让我挎着去卖。其实我不太乐意，我也想看戏啊，最后还是把甘蔗卖了。晚上关店后，他有时会留我下来帮忙点钱记账。我上中学后，他会让我跟他一起去进货，等我熟悉业务后，后面直接开条子让我自己去。

　　乡里邮递员把老叔的铺仔当成一个联络点。初二时我投稿后的样报寄到铺仔，被细老叔看到。他觉得脸上有光，买了一台收音机，拿到写对联的摊子，郑重其事让写字的老先生题上一行金字，说是赠给某某作者云云。样报放在铺仔，逢人就说，这是我侄孙写的。

　　细老叔觉得我有文气，可以培养，于是买来毛笔和墨水，把攒下的报纸拿出来，让我练毛笔字。细老叔“拜老爷”（拜神）相当虔诚，每年正月初三都会去玄武山拜佛祖、求签诗。很多人委托细老叔代问运程，一般说来，要用一张红纸，用小楷注明一家人的地址、姓名、生辰八字，然后写上诉求和敬语。具体誊写工作，就由我来完成。到了读高中时，细老叔鼓励我写春联，挂在铺仔卖。我至今保持写作的习惯，离不开细老叔的鼓励。

　　铺仔是细老叔赖以生存的营业所，也是他与外界互动的会客厅。他交际广朋友多，村里老人也喜欢过来扎堆聊天，铺仔里面经常坐着三五个人。老人们抽烟喝茶，聊聊乡间轶事，说说世道人心，时间倒也容易打发。

　　细老叔谈笑风生，轻摇羽扇，他枯瘦的身躯陷在藤椅里面，悠然跷着二郎腿，像个老仙一样，吞云吐雾。在这里，他是人情练达的社交达人，是见多识广的过来人，是出谋划策的军师，是受人尊敬的家族长者。

　　细老叔坎坷一辈子，最后是这间铺仔为他遮风挡雨，帮他赚钱养活自己。他在这里找到存在的价值，找到了一种相对平衡的内心秩序。铺仔，是他的人生道场。

　　细老叔无妻无儿，身边亲人就是我们这些家族里的人。铺仔白天人来人往，晚上关门后便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一个个长夜，不知道他是怎样度过的。

　　他到了六十岁，愈发羸弱，身体破破烂烂，只能修修补补。

　　我考上大学那会儿，细老叔非要我载他到镇里，给我买了一套西装、一双皮鞋。那是我最后一次陪他进货。

　　我大学毕业后几个月，细老叔病情告急。我从第一笔薪水里拿出两百块钱，放在他枕头旁，他喃喃说不用。这点钱于事无补，所能体现的，也就是那一点点意义吧。

　　我送了细老叔最后一程，目睹棺材被缓缓放入墓坑，然后被泥土掩盖。细老叔的一生，就此尘埃落定。

　　某次我远行之后回家，发现细老叔的铺仔被推平了，一片空荡荡。

　　仿佛此处从未出现过一间铺仔。

　　在我老家有一座香火旺盛的龙砂古庙，观音阁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匾，写着“慈航普度”，落款是“治子惠怀喜敬”。惠怀是细老叔的名字，这块牌匾是他留在世上仅有的印记。

　　细老叔诚心诚意“拜老爷”，祈盼顺遂，但是人生的难题，并没有因此变得简单。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幸降临？普度众生的观音不置可否地微笑着。人生没有标准答案。

　　细老叔的腰是弯的，头却一直仰着。他从孤僻偏执一点点蜕变，再到后来圆融通达，自度自洽，也算一种圆满。

　　细老叔一辈子保持着对食物的热爱，那是他在人世间所能享受到的不多的美好。直到临终前，他还嘱咐我再买几个“卵清糕”尝尝。

　　是的，人生太苦，那就来点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