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育彬
朋友开茶铺,是个风雅人物,新近定制了几个小风炉,颇有趣味。恰逢寒潮来袭,便将小风炉捧了出来,点燃炭火,放上砂铫,水滚之时,蒸汽升腾,盖子咯咯作响。拿起手机拍视频发朋友圈,文案信手拈来,“红泥小火炉”,或是“竹炉汤沸火初红”。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写的是冬日傍晚煮酒待客的心情,杜耒的《寒夜》写的是寒夜烹茶待客的韵致。前者写酒,后者写茶,茶与酒都是铺垫,写的其实是友情。寒夜相见,足见交情匪浅。
在潮汕,家家户户都喝茶,家中茶具,往往就有“寒夜客来茶当酒”字样。潮汕地处亚热带,真正寒冷的时候并不多,这一句茶诗取的是其中风雅之意。古人以为酒比茶浓烈,更能体现主人家热情,所以说“茶当酒”。酒有豪气,茶贵回味。人情世故中的茶,有不同寓意,比如人走茶凉、端茶送客、茶薄人情厚。人生不同阶段的茶,滋味也各不相同。
以前在武汉读书,我带着全套的工夫茶具,一只小巧的烧酒精用的不锈钢炉子,一只烧水用的小铁锅,一套产自潮州的白瓷茶具。每次从家出发,都要准备四五斤铁观音,即便这样,到了学期末,茶叶总是不够用。最初在宿舍冲工夫茶,众人看着酒精炉那一朵蓝色火焰,悠悠地舔舐着小茶锅,觉得太慢了。好不容易水开了,又要淋杯刮沫,高冲低洒,真叫人着急。三杯茶冲好,有人先喝,有人候着下一轮。然后,刚才的工序又来一遍……心急是吃不了热茶的。后来,大家逐渐习惯,喝茶,就是要慢。
寒夜客来茶当酒,这一句印在茶具上的茶诗,到了冬天,便十分的应景。潮汕老家的寒夜,怎能比得过武汉的风雪之夜?武汉的冬夜零下好几度,冷得直哆嗦。晚自习回来,点火烧水,准备冲茶。顷刻间三五个人围上来,天寒地冻,没有什么比喝上一口热茶更舒坦的。到了周末晚上,一群人围着茶桌,外面冰天雪地,室内热茶烫嘴,别有一番意境。年轻人共同话题多,茶不一定很好,但气氛通常很热烈。
有些夜晚是真的冷,宿舍几个人便凑钱买二锅头,用喝茶用的白瓷杯子当酒杯,一人一杯,辣嗓子,也暖身子。那时候以为来日方长,一毕业便作鸟兽散,方知往来皆是客。毕业前夕,一整套茶具都送给爱喝茶的同学。毕业后,有同学提起从前喝茶的旧时光,于是买了茶具邮寄过去。后来工作,一套工夫茶具总是不厌其烦随身携带。要是出差到有老同学的城市,便邀至宾馆一起喝茶,把盏言欢。人是走散了,但心里的茶,并没有凉透。
年轻时候,找朋友喝茶,没什么讲究,直接上门就是。现在不行了,怕麻烦别人,更怕被别人麻烦,大部分时候,都愿意一个人待着。成年人见面说“闲来食茶”,多半是随口说说,说者和听者都知道那不过是客套罢了。这一杯人情的茶,已经没有从前的温度,又似乎没有完全凉掉,就像大部分关系,不冷不热,不温不火。
寒夜客来茶当酒,不过是一种让人向往的意境,现在很少人有闲工夫和好心情去经营一段中年友情。寒夜登门,要么是因为要紧事,要么关系是真的好,可是这两种情况极少发生。找个机会喝茶,其实不难,难的是要找话题。人到中年,各有生活,各有问题,聊起来不再像从前那般心无挂碍,说浅了太敷衍,说深了变作负担,再说少年事,多少显得矫情。于是,相见不如怀念。
冬至过后,冬月渐圆,满地清霜,完全没有了中秋月那般热烈。一个人烧水冲茶,想起从前喝茶的热闹景象,恍惚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只是少了当时的人和当时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