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淑彦
我有幸,在过去数十年红尘生活,遇到一些为我指点迷津风怀醉人的长者,借龚定公的诗句“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如今马齿徒增,见到一件旧物或一本老书,有时会勾起絮絮叨叨的往事。
友人送来素斋吴知斯先生的《耄耋微音集》,浏览之下,深感岁月苍莽,而吴先生一言一语的深情关怀,依然像绍兴老酒一样让我难以释怀。
1981年左右,我由高府外舅介绍到曲溪寨内素斋拜访吴知斯先生。先生当时已年逾古稀,不胖不瘦而精神矍铄,面上的皱纹掺着世情透出一股淡淡的文气;说话不急不慢,语言谦逊,举止端庄。如果穿上长衫,就是旧派有学问的先生。吴先生曾在渔湖京冈教书,夫人是京冈人,与我同宗。于是初次见面即谈孙乙建县,谈梦龙涤爪,谈裴谷山人等孙氏前辈的旧事,一下子就把年龄的距离拉近,把感情拉深。
我每年农历正月初二常和内子骑车到埔田庵后外舅家拜年,下午归途转道到曲溪素斋拜访吴先生,聆听一些揭阳文坛旧事逸闻。那时我正迷恋地方文献,读过几本邑贤的著作。我说林清扬前辈与其师曾习经右丞不同,是“诗逊于文”,从《璞山集》中可知。吴先生听后翻出珍藏的《璞山续集》,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眉批,首页写着:
留先生之文以教后世,而景先生之行,先生道德文章垂不朽矣。受业吴知斯谨志。
原来他是林前辈的学生。话题从揭西湖楼曾蛰庵谈到榕城近韩居林璞庵,从曾氏昆仲的文风谈到近韩居的一门风雅。他沉浸在近韩居的古巷中,悠然自得地说:“吾师不慕荣利,独处幽室。文章有道,激浊扬清。”谈到恩师,吴先生不知疲倦。内子笑着催了我几次,只得恋恋不舍踏着一抹斜阳回家。
不久我进揭阳博物馆工作,利用馆藏古籍,开始清点揭阳的文化“家底”,想查查揭阳历代有多少著作。而后,动手撰写《揭阳书目叙录》。除了查阅馆藏古籍还要走访耆旧宿儒,如孙振声、张宗仪、郑衡、林蔚南、陈成宪等诸前辈,素斋自然也是走访之一。曾多次到曲溪拜访吴先生,了解不少民国揭阳文事。先生赠《曲溪吴氏族谱》《璞山续集》,又以《养莲吟》稿本借阅。老辈中对《揭阳书目叙录》帮助最大的是一园一斋:百木园孙振声和素斋吴知斯两老。1985年夏初,我把拙著《揭阳书目叙录》稿本呈送请教。约一阅月,吴先生有学生到博物馆,将稿本掷还并附一信:
淑彦仁兄:
断断续续读完大著《书目》,才知揭阳有众多才人和著作,大饱眼福。足下年轻力学好古,下力亦勤,实在难得。民国邑人著作似尚有可增补者,如吴履逊昆仲等,但其著作我已忘。俟后来再增补可也。有鹤顶联持赠,另纸书上请正。
今日有学生到馆,请他将大著交还。该学生要到馆找资料,请给予方便。
稿本中误字、衍字随稿涂乙,未知确否。
祝文祺。
吴知斯匆匆。即日。
书法如同其人一样蕴涵内敛,清芬可挹,很耐看。另纸所附“七录”鹤顶联。
七经兼二子;
录古更铨今。
此后,吴先生有唐贤杨敬之风度,“到处逢人说项斯”,遇人谈及即褒奖及我。为表示感谢,我不怕献丑,学习抹了一副鹤顶联呈赠:
知我者,曲溪老夫子;
斯人也,潮郡吴素斋。
拙著刊行,我呈一册请先生斧正。不数日,吴先生馈赠一诗曰:无忧之乐笑痴姨,净植正宜炎炎时。
一样深情花解语,启唇催我快吟诗。
不久我负笈羊城两年,归来后俗务缠身,终日忙乱,“著书只为稻粱谋”,少到曲溪素斋拜访前辈,但在更深人散后有时也会牵挂。日月惊迈,人生无常,只留下缥缈的沧桑,数年后,友人传来吴先生老成凋谢的消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近年撰《揭阳近代艺林百唱》,其中有《素斋吴知斯诗家》:身居阛阓老诗人,一曲莲花著句新。
《书目》曾经法眼过,窗前犹记度迷津。
忆及当年在素斋庭中欣赏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莲花,聆听吴公吟咏《爱莲说》,那是春风风人的美好岁月。此情此景,如梦如歌,夜深难眠,我想起那句诗:素翁示我养莲吟,启我幽思涤我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