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育彬

　　村里粗通文墨的人，往往被戏称为“秀才脯”。肉脯笋脯菜脯，一个脯字，干硬、枯瘦，好似旧时的穷酸秀才。要是上了年纪，那就是“老秀才脯”了。我上中学后，开始在报纸发表文章，还会写几个毛笔字，小有才气，算是村里的“秀才”。当然，这离不开细老叔的培养。

　　在村里开铺子的细老叔，是我爷爷最小的弟弟。他比我爷爷还上心，鼓励我练习书法，不但买来湖州毛笔和一得阁墨汁，甚至把订阅的报纸都拿出来给我练字。到了高中，我写的春联，可以在他的铺子挂卖了。

　　细老叔帮我揽活儿，他跟村长说，村里门楼春联找别人写，显得我们村没有文化，不如把这项工作交给我。于是，村里门楼春联的书写、张贴业务，我承包了。

　　春联红纸金字，讲究喜庆效果。红纸选用开平出产的，专门用来写春联。红纸买来后，对折裁开，一张红纸变成四张狭长的条幅，可以写两副对联。条幅对折裁开，便是横批。裁好的红纸还要压平折痕，拿板凳翻过来压住红纸，放上几块砖头，一个晚上后，纸便变得平整。

　　红纸黑字的春联也有人要，但比较少。用墨汁写出来的字黑乎乎的，不如金字耀眼贵气。写金字的那一碗“金水”，是用金粉、光油、松节油按一定比例调制而成的。这种材料的调制，非常讲究经验。光油多了，毛笔黏稠，运笔迟滞。松节油多了，金字拉丝，显得单薄。春联字体追求丰满肥厚，才符合圆圆满满的节日气氛。

　　平时很少写春联字体，过年前临阵磨枪，需要提前十天半月练字，培养感觉。开始几天写的对联，基本都算练笔。进入状态后，越写越流畅，写对联这回事儿，唯手熟耳。门楼有大小，所以对联也分大小。每年动笔，都要准备好几支毛笔，大笔写大字，小笔写小字，有时候写不出感觉还要换笔。每次收工后，毛笔要泡在松节油里，才不会板结变硬。整个房间令人“叹为观止”，只能用遍地狼藉来形容。这边铺着写好的春联，那边是写坏了的废纸，地板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油渍，满屋子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

　　我们村子旧称“仁和里”，大寨门对联是“仁里择居智者之事，和乡睦族大人所为”，小寨门对联是“仁亲为宝，和气致祥”。祠堂的堂号是“永思堂”，门楼对联是“永修祖德，思报宗功”。这三副春联，内容从没变过。其他门楼的春联，不强求内容，只要求寓意美好。春联写好后，晾干叠好分类。大年三十下午，我拿着细老叔熬好的一锅糨糊，扛着一把梯子，领着三两个小跟班，满村子贴春联。

　　农历正月初一祠堂前的猜谜活动，通常由村里的“秀才”来落实。活动形式很简单，拉起一幅幕布，上面用大头针别着三四排彩纸，纸面写着谜语，猜中就有奖品。继春联业务被我承包后，村长干脆把正月初一猜谜语这项文娱活动也交给我。活动的筹备阶段，首先要翻翻谜语书，找出难度适中的谜语，摘抄出来列出编号。有的谜语是自己制作的，谜底就是本村人名或地名。再买来五颜六色的彩纸，裁成杂志般大小，把谜语写上去。用毛笔抄写谜语，不用太讲究书法，但如果字写得精神，还是会受到赞赏的。

　　每年正月初三，一辈子虔诚“拜老爷”的细老叔，会前往玄武山拜佛祖。动身之前，细老叔要做准备工作，我也跟着忙碌起来。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委托细老叔，代问新一年的运程。细老叔让他们报上一家老小的生辰八字，再让我用羊毫小楷誊写在红纸上，折成帖子模样。这一个个帖子，背负期望，事关重大，将被细老叔携带到玄武山，敬呈佛祖批解。为了让佛祖看得清楚，我写得格外用心，郑重其事。

　　后来的我，住到城里，工作越来越依赖电脑，真正动笔的机会很少，更别说写毛笔字了。去年过年在老家贴春联，春联是街上买的印刷品。邻居提起我这个“秀才”，曾经手写春联的旧事。邻居的打趣，让我这个“老秀才脯”不由一怔。现在村里门楼的春联，都是从外面买来贴上的。正月初一的猜谜活动，很久没有举办了。每年正月初三要去玄武山拜佛祖的让我写帖子的细老叔，也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

　　那些手写的春联，散发着墨香和松节油味道，是难以忘怀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