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晃
晨起推窗,一缕竹叶的清气漫过窗棂,细密地攀上眉睫——是端午的暗号,是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约定。青箬的香总带着山野的筋骨,裹着陈年故事里的水汽,在晨风里一荡,便牵出几代人掌心交叠的温度。
幼时住在青石巷,每逢端午前夜,老宅的天井便成了粽子的作坊。月光泼在青砖地上,奶奶搬出泡着粽叶的木盆,叶片在清水中舒展成片片绿舟。我总爱蹲在盆边捞那些碧玉般的叶子,指尖沾满竹叶的清香,凉津津地沁到骨子里。糯米粒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掺着赤豆像撒了红宝石,红枣肉则像琥珀凝着蜜色。
“叶子要这样叠成漏斗状。”奶奶布满老茧的手在月光下翻飞,粽叶与糯米在她掌中驯服地成型。我学着她的样子摆弄,叶片却总在指缝间漏出米粒,棉线缠绕得歪歪扭扭。奶奶的笑眼弯成月牙:“慢工出细活,急不得的。”她的银镯子碰着瓷碗叮当响,那声音至今仍在记忆深处清脆地荡着。
粽子入锅时已是后半夜,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蒸汽升腾着漫过雕花窗棂,将整个厨房氤氲成仙境。我枕着粽香在藤椅上打盹,朦胧间看见奶奶掀开锅盖,白雾中浮出墨绿的粽子,棉线勒出的棱角像青砖墙的纹路。晨光初现时,剥开的粽子腾起袅袅热气,晶莹的糯米裹着流油的咸蛋黄,桂圆肉的甜香与竹叶的清气在舌尖交融,是岁月酿就的滋味。
前日带女儿去采粽叶,山间溪水仍如当年那般清澈。孩子举着新折的艾草奔跑,发梢沾着草籽,笑声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回家路上遇见做香囊的老妪,她坐在梧桐树下穿针引线,苍老的手将菖蒲、雄黄、丁香填入绸袋,动作与记忆中的某道身影重叠。
厨房里,女儿踮脚往糯米里撒赤豆,米粒从指缝漏到案板上,像撒落一地星子。“妈妈,为什么粽叶要煮过才香?”她仰头问我。沸腾的水中,青叶渐渐转为深褐,仿佛时光在此间沉淀。我忽然懂得奶奶的话——有些香气需要文火慢熬,就像传统要在岁月里浸润,才能让文化基因渗入血脉。
黄昏时教孩子系五彩丝线,丝绦在晚风里飘成彩虹。邻居送来新蒸的绿豆糕,釉色瓷盘盛着翡翠般的糕点。楼下忽然传来鼓点声,江边正在排练赛龙舟,汉子们的号子震得夕照都在晃。女儿扒着窗台数龙舟上金红的鳞片,暮色里,家家户户门楣上的艾草轻轻摇晃,宛若古老文明在光阴中颔首。
夜深拆开粽绳时,女儿忽然说:“粽叶的纹路好像奶奶手心的皱纹。”我心头微颤。蒸汽模糊了玻璃窗,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月光依然照着天井,不同时空的粽香在此刻交汇。原来传统从不是标本,而是活水,在代代相传中不断注入新的温度。
晨起时发现女儿在阳台种下几株艾草,嫩绿的芽尖顶着露珠。远处江面传来赛龙舟的鼓声,一声声震落梧桐花,紫白的花瓣飘进千家万户的粽香里。这个端午,我又在女儿眼中看见了自己童年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