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 华 摄
叶艳霞
前些日子自己试着腌酸茄子,结果开坛时傻了眼:茄子发黑,表面泛着灰白霉斑。我不死心地夹了一筷子,又咸又涩,全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正懊恼时,快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拆开一看,是个玻璃罐子,快递单上歪斜的字迹写着我的地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腌好的酸茄子,蒜片和辣椒点缀其间,汁水清亮。保鲜膜下压着张纸条:“水要烧开晾凉,盐分两次放。”我揭开盖子,那股熟悉的酸香味立刻窜了出来,蒜的辛辣混着发酵的微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这味道,和二十年前老厨房里飘出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家里的灶台边总是摆着几个粗陶坛子。母亲最得意的就是那坛腌酸茄子,她说这是“看家菜”,没胃口时就着能吃两碗饭。记得她选茄子最挑剔,一定要紫得发亮、嫩得能掐出水的那种。她粗糙的手指在茄身上轻轻一按,满意的就扔进竹篮,不满意的就搁到一旁。“老茄子腌不透,”她总说,“芯子里总留着股生味。”
我最爱看她腌菜时的样子。系着那条褪了色的蓝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手臂。茄子要切成一指宽的条,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她下刀很有节奏,案板发出“咚咚”的闷响。撒盐时最讲究,粗盐粒从她指缝间漏下,像下着一场小小的雪。有时她会用筷子尖蘸点汁水尝尝,眉头微蹙着再加一撮盐。
“妈,什么时候能吃啊?”我总忍不住问。
“急什么?”她头也不抬地揉搓着茄条,手已经有些发抖,“好味道都是等出来的。”
盐腌过的茄子会渗出深绿色的汁水,母亲用力攥紧时,那些汁液就从她指缝里滴答落下。我偷偷蘸一点尝,咸得直吐舌头。她笑着拍开我的手:“小馋猫,现在吃只有咸味。”
装坛是最有仪式感的环节。一层茄子,一层蒜片辣椒,再淋一勺烧开放凉的开水。最后要用从河滩捡来的鹅卵石压住,她说这样茄子才不会浮起来发霉。母亲会把坛子挪到阴凉的墙角,叮嘱我不能偷开。“头三天是生死关”,她说,“过了五天才能见真章”。我总抢着往坛口倒水封边,看着清水在坛沿积成一道透明的圆环。
等到第五天,酸香已经钻进灶台的每个缝隙。母亲说这时候的茄子才“醒透了”,用长筷子夹出几根,淋上香油,就是最开胃的小菜。夏天的晚饭常常摆在院子里,就着稀饭和烙饼,我专挑里面的蒜片吃。母亲就把自己碗里的拨给我:“慢些吃,坛子里还多着呢。”
后来离家上学,每次行李箱里都会塞着一罐腌茄子。室友们嫌味道冲,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工作后回家少了,母亲的坛子也从粗陶换成了玻璃罐。有次我想帮忙,她却摆摆手:“你哪会这个?去看电视吧。”
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很响。我捧着那罐腌茄子,玻璃上还留着母亲的指纹印。指尖摩挲过那些凹凸的纹路时,突然想起多年前母亲攥着茄条的手。那时我以为她只是在腌制食物,现在才明白,她其实是在把整个夏天的阳光,连同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一起封进了坛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