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昊天 摄
杨 锐
蝉声嘹亮如沸,暑气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我在家中伏案写作,竟觉得连文字也蒙上了一层昏沉倦意。母亲却独独于这最燥热之时,悄然轻步出门,去那被阳光烘烤的池塘边了。层层叠叠的荷叶堆叠如青玉,亭亭荷花却顶着烈阳,在浓密的绿意间擎起粉白的花朵,如同点燃在蒸笼般空气里的一束束清凉。
母亲回来时,汗珠细密地挂满了额头,鬓角微湿,却带回了满怀的荷花花苞,那些花儿半开未开,瓣尖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盈盈如初醒。母亲端坐于厨房小凳上,将那花苞小心剥开,轻柔掰成一片片花瓣,再掐去青涩的蒂,仿佛在整理女儿新裁的夏衣。花瓣被清水漂洗过,摊开在洁净的白布上,宛若一瓣瓣微小的粉白小舟,在布面之上轻轻漾开。
母亲随后开始调面糊,面粉、清水、鸡蛋、一点点盐,在她手下渐渐融合成稀稠适中的奶白浆液。母亲轻轻拈起花瓣,细致地浸入面糊里,再抖去多余的浆汁,让花瓣裹上薄薄一层白纱。待到油锅微热,她小心地把花瓣滑入锅中,只听“滋啦”一声轻响,那粉白的花瓣在油中立刻卷曲绽放,裹了面糊的边角霎时泛起金黄。我趴在灶台边上,贪婪地嗅着那油香混着荷香的新鲜味道,像初晒透的棉被,裹着阳光烘暖的馨香;盯着花瓣在油锅里如小舟翻腾,渐次镀上亮亮的金色,焦香四溢,把整个厨房都熏染得暖意融融。
母亲将炸好的荷花轻轻夹起,盛入盘中。我迫不及待拈起一片,烫得直在指尖来回倒换,待稍凉后忙送入口中,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薄脆的酥壳之下,花瓣的柔嫩瞬间溢满齿颊,清幽荷香裹着热油香在口中弥散开去,如风过荷塘,将燥热吹得无影无踪。我狼吞虎咽之时,抬头才注意到母亲站在一旁,含笑望着我,自己却一片也不曾尝。我连忙递上一片,她一边摆手一边说:“我一会儿再吃,你快吃,知道你馋这口,吃完再去写作,说不定有更好的灵感呢。”她鬓角汗湿,眉目之间却漾着满足,仿佛我唇齿间那点微薄的甜意,便足以消尽她炎日里采撷的辛苦。
后来,我虽也曾在酒楼食肆尝过炸荷花,摆盘精致,配着蜂蜜或糖霜,花瓣也选得更加肥硕漂亮,但终究少了点什么。味蕾深处分明记得那点若有若无的缺憾,原来便是母亲手作里不可复制的柔韧筋道,以及炉火前那专注而温柔的目光。
人世间多少深情,不也正如此么?总有人为你摘下这世上最鲜嫩的花心,将刹那芳华淬成我们心底长存的金色慰藉。原来那些被炸过、被滚烫过、被油浸透的,皆是爱里最坚韧的柔软;母亲把季节里最清新最独特的滋味炼入滚烫烟火,只为了替我们留住光阴里那一口香脆,为岁月解暑。
那小小的一片炸荷花,便是一枚金黄的印章,在岁月舌尖上盖下了永恒的印记。它让我明白:有些爱,会不顾一切地为你把盛放的生命放进滚烫人间,只为炼成一点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