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峡江的转弯处:陈行甲人生笔记》
陈行甲 著
人民日报出版社
2021年1月
□魏咏柏
合上陈行甲的《在峡江的转弯处》,指尖仿佛还缠着湖北兴山夏夜的微凉。心头坠着的,不是悲愤,是一块滚烫的沉甸——那是陈行甲母亲递给邻家孩子的一勺粗盐。这盐,何止灶台调料?分明是砸进少年命里的压舱石,穿透几十年风尘,依旧硌得人心头发烫的悲悯根芽。
“我和我的母亲”一章,我翻来覆去地读。那位只念过两年书的乡下女人,把个“苦”字掰开揉碎:“瞧这字,多像张人脸!草字头是眼睛,中间小十字是鼻梁,底下口字一张嘴——人呐,生下来就是吃苦的命。”这哪是教认字?分明是用最土的法子,把“扛得住”“认命也得拼命”的硬气,一锤一锤钉进儿子脊梁。读到这节,心口猛地一抽,眼前晃过自家老娘咬牙撑家的影子。后来陈行甲将母亲遗像供在县委书记办公室,那双温厚倔强的眼睛,成了他在巴东惊涛骇浪里永不沉没的航标。忽然懂了,撑住一个人的,往往不是堂皇大道理,而是这些被日子磨得锃亮、带着体温的土疙瘩话。那勺“借”出去的盐,老娘没指望还,却成了对儿子灵魂最狠的一笔“投资”,回报便是那句“不负苍生”的赤胆。
巴东2011年,峡江最险的弯道。陈行甲一脚踏入,脚下之地,早被腐败蛀空。半夜电话铃炸响:“你儿子在哪念高中,我们门儿清!”寒气顺着电话线爬来,读着都叫人齿冷。妻子攥紧他手,话砸在地上当当响:“不图你升官发财,只要你囫囵个儿回来!邪的,压不住正的!”英雄背后,是这些咬着牙、把日子过成堡垒的平凡人,一句“信你”,胜过万千盔甲。五年硬仗,87条“蛀虫”落网。书里抖搂那“300万工程没动土,先送出120万”的段子,后来成了《人民的名义》的现成剧本。这数字底下,压着多少百姓活路?塌了多少人心里的桥?陈行甲这通“刮骨”,岂止官场手术?是在烂泥塘里,硬插下“公理”的秧苗,孤勇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跑去茶店子镇,坦然坐在九个艾滋病患者的饭桌边,夹菜扒饭。白血病娃小航怯生生拽他衣角,他应下“只要我还在,只要他还在”。为吆喝巴东山水,这书生模样的官,竟从三千米高空跃下,“秘境巴东”的旗子劈开满天灰霾。这些事,早溢出官帽尺寸,是骨子里的光透出来,给那些被世道踩进泥里的魂,递过去一点人间的温热。他在至暗处点燃自己,不为照亮顶戴,只为暖那冻僵的心。
2016年,官运亨通之际的抽身而退,是全书最惊世骇俗的“急转弯”。朋友圈宣言掷地有声:“不敢说没辜负苍生,但敢拍胸脯说不亏心,敢说自己是没收过黑钱的县委书记!”读到这里,胸中块垒几欲破腔而出!这哪是道别?分明是抡圆了胳膊,一记耳光抽在龌龊官场脸上,是拿命与良心的死磕!从“陈书记”到“公益人”,皮换了瓤没换——仍是“借盐人家”的种。搞起恒晖基金会,在深圳街头为病娃奔命,疫情中点燃“传薪计划”,誓言“不能让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他把母亲那“一勺盐”,撒成了满天星斗。琢磨透了,对抗黑暗,霹雳手段固需,更需长明不灭的心光。他用自身证明,干净的心与滚烫的爱,便是能撕破长夜的利刃。儿子阿鱼在书末写道:“咱不能忘了走过的道,心疼过的人,喊过的公道——这些才是扎在生活地底下的老根儿。”这话,不正是隔了几十年,对那勺盐嗡嗡的回响?一种疼惜与担当,在血脉筋骨间完成接力,终凝成金刚钻似的信条。
书合上,窗外天光大亮。陈行甲的船,从峡江险滩一头扎进公益的银河,航迹惊心而笔直。骨子里,他仍是那个借盐小屋走出的娃,认死理:见人落井,不能佯装不见。他像条认准了海的河,九曲十八弯,明礁暗涌,挡不住奔流的势头。
“人间正道是沧桑”,老话常轻飘。落在陈行甲身上,这七个字才陡然长出筋骨,沉甸甸有了分量。他戳在那里,就是在权力、金钱、欲望的迷魂阵里,硬生生踏出一条“道”来——这路,注定扎脚,注定孤单,但它真真切切在那里,亮得晃眼。它的地基,正是母亲那勺盐腌出的土道理:瞅见旁人难处,甭躲,伸手!陈行甲把自己活成了一座行走的灯塔。他的故事,是一声长长的诘问,甩给每个捧书的人:当你在人生的“峡江拐弯”处,耳畔可曾响起那勺盐的沙沙声?又是否敢于在这喧嚣世道,选择那条“对得住自己腔子里这口气”的窄路?纵然,那选择,往往意味着孤勇的燃烧。
这世道,总需有人做那豆灯火,哪怕只照亮脚下方寸。陈行甲以亲身行迹证明,这灯,可以是一个人,亦能燃成一股气,在后人心中,星火燎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