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沛佳
咏揭阳景 (明)邱齐云
登高不尽翠微悬, 海色真堪睥睨前。 桑浦关门来急峡, 蓝田削壁挂飞泉。 城中竹树多依水, 市上人家半系船。 可是河阳潘令在, 于今五岭净烽烟。 ——选自乾隆《揭阳县志》卷八
邱齐云,字谦之,湖北麻城人。进士。明万历四年(1576)任潮州知府。
万历四年的某一天,潮州知府邱齐云立于桑浦山上极目远眺。这位湖北进士的瞳孔里,倒映着中国地理志中罕见的奇观——桑浦山脉如青玉屏风悬垂于北,南海烟波却在睥睨间奔涌至脚下。中原士大夫的笔墨撞上潮汕山海交媾的雄奇,溅起这首《咏揭阳景》的星火。 “登高不尽翠微悬,海色真堪睥睨前。” 起笔便劈开地理的魔幻。桑浦余脉非巍峨矗立,倒似天工提笔悬停的翠色卷轴;南海不在地平线外,竟匍匐于城堞之下待君睥睨。此等景象,令郦道元《水经注》的山水框架骤然失色——桑浦山原是造物主特设的观景台,山脉在此收束为舞台背景,海洋主动推至脚前谢幕。那“悬”字里颤动的,是中原文人初见山海同框时的惊心动魄。 “桑浦关门来急峡,蓝田削壁挂飞泉。” 笔锋陡转,现出古城峥嵘。桑浦山隘口如巨门锁钥,急峡中奔流的是揭阳的军事血脉。相传昔年倭寇海盗沿此水道侵袭,这道“关门”便是潮州府咽喉的青铜护甲。而蓝田石壁飞瀑如银练垂空,刚柔在此达成绝妙平衡——削壁是大地竖起的盾牌,飞泉却是盾上镶嵌的玉璎珞。李白望庐山瀑布时见的是仙气,邱齐云见的是地理的攻防哲学:险峻处正藏生机,瀑水润泽山下万顷良田。 “城中竹树多依水,市上人家半系船。”忽从雄奇坠入温润,揭阳的市井魂魄浮出水面。竹树临波照影,非为风雅实乃生存智慧:竹根固堤,树荫遮暑,草木与流水早结下生命契约。更妙在“半系船”三字,道破岭南水城基因密码。水系与街巷浑然一体,较之江南“夜市桥边火”的刻意繁华,此景浑然天成——缆绳系船时,船舷便成商肆台阶;货物起卸处,水面倒影即市集镜像。那涟漪中晃动的,是农耕文明与海洋文明在缆桩上打的同心结。 “可是河阳潘令在,于今五岭净烽烟。”终以潘岳典故点睛,却翻出惊天新意。昔年潘安河阳栽花不过文治粉饰,邱齐云却将“净烽烟”的武功铸成揭阳真正的花事。五岭烽火渐熄的万历初年,恰是揭阳从军事要塞向商贸重镇转型的胎动时刻。诗人不禁感慨:城市至美不在桃红柳绿,而在商船缆绳松弛的弧度,在疍家渔歌取代战鼓的安宁。 四百年烟云过眼,桑浦关隘化作厦深铁路穿山隧道,蓝田飞瀑仍挂石壁如银色钟摆;城中竹荫依旧掩映着烟火不熄的老民居,“半系船”的盛景却因时代变迁而踪迹难觅。邱齐云若见今日揭阳,或当惊觉历史深意:当年笔下“净烽烟”的祈愿,终在滨江长廊的榕荫里结成果实。山海铸就的城魂从未老去,只是将青铜关钥熔铸成跨江大桥的钢索,继续弹奏向海而生的永恒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