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育彬

　　开茶铺的朋友，定制了几个小风炉。炉子正面刻有“听茶”两字，初看不解其意。后来又进了一批砂铫，即是烧水的茶锅。砂铫用料讲究，轻薄之极，糅合了宜兴紫砂的透气性和潮州朱泥的可塑性，经过多次试验而成。水滚之时，雾气升腾，盖子泠泠作响，清脆悦耳，于是瞬间恍然。

　　将小风炉捧出室外生火，点燃木炭，用纸板扇风，不一会儿炉火通红，火星四溅。炉子端进室内，放上砂铫。水逐渐升温，一段沉默之后，慢慢发出细响，滋滋滋，沙沙沙，呜呜呜，直至蒸汽掀起盖子，叮叮叮，仿佛小钹敲动，提醒主人可以冲茶了。这种小趣味，让人觉得，喝茶不只是味觉上的享受。

　　茶铺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老板殷勤冲茶，不时招呼客人“食茶”。泡茶铺的人，谈一些世道人心，聊几句时局风云，再喝上几杯茶，便是十分地惬意。那些茶话，都是过后不思量的闲话。

　　家乡有种说法，“茶三酒四”，意思是说小范围的交流，相处起来更舒服，每个人的感受都兼顾得到。相反，人一多，口就杂，很多话题不好展开，只能泛泛而谈。

　　以前在外省读书，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喜欢在周末夜里喝茶。怕在宿舍里吵到人，就把凳子搬到走廊，摆上茶具。一个小巧的不锈钢酒精炉子，一只烧水用的小铁锅，一套白瓷茶盘，都是专门从老家带过去的。几个人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说着说着就到凌晨一两点。张爱玲说过，“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话也是心腹话了。

　　酒精炉火力小，那一朵蓝色火焰，悠悠地舔舐着小茶锅。烧一锅水，要等两三分钟。那时候总觉得慢，一晃眼，过去快三十年了。那些年说过的茶话，已经不记得，大概都是一些关于青春的内容。那些嗞嗞作响的烧水声，夜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心无挂碍的谈笑声，是记忆里生动的回响。

　　年轻时候，朋友一起喝茶，听得见真心话。年长之后，找朋友喝茶这件事儿，逐渐变得客气起来，要挑选一些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要顾及对方的反应与感受，尤其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以前观点不同，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因为翻脸之后还可以和好。现在不一样了，人到中年，以和为贵，有空喝杯茶，相见亦无事，已经福德甚多。

　　年纪越大，越喜欢独处。一个人喝工夫茶，独对三个杯子，想起“对影成三人”的诗句，其实也不觉得有多孤独。王维说，中岁颇好道，晚年唯好静。这两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年纪大了，一切便要往里收，内敛内省，自洽自渡。只有安静，才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秋茶上市的时候，开茶铺的朋友送了一小袋新茶。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窗外树叶传来细密的沙沙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端起杯子呷一口茶，风声雨声，秋夜秋茶，都有人生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