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时光悄悄溜走》
迟子建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12月
□迟子建
《好时光悄悄溜走》是迟子建最新修订的散文精选集,共分四辑,选取其在各个题材领域的代表性作品,收录《会唱歌的火炉》《我的世界下雪了》等经典名篇,全面呈现出迟子建的散文创作成绩。其中有对故乡风物的怀念、对往昔逸事的追忆,有对自然美景的描摹、对人情世故的慨叹,也有游历世界的杂感、思索人生的体悟,洋溢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十年以前,我家还有一个美丽的庭院。庭院是长方形的,庭院中种花,也种树。树只种了一棵,是山丁子树,种在窗前,树根周围用红砖围了起来,那树春季时开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时结着一树青绿的果子,而秋季时果子成熟为红色,满树的红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灯笼似的,红彤彤醉醺醺地在风中摇来晃去。花种得可就多了,墙角、障子边到处种满了扫帚梅、爬山虎、步步高、金盏菊等等。那庭院的西南角还悬着一个鸡架,也是长条形的,鸡白天时被撒到外面,一到夜间便把它们圈了起来,到喂食的时候它们就将头伸出来,鸡槽上横着许多毛茸茸的脑袋,一顿一顿的,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清晨时雄鸡喔喔,正午时母鸡下完蛋则咯咯咯地叫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是公鸡好呢,还是母鸡好。公鸡的冠子红彤彤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而母鸡则很温情,它在下蛋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趴在窝里,不管外面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在诱惑它,它都毫不动摇,所以我又常常对产蛋的母鸡生出几分敬意。
十年以前我家的房屋是真正的房屋,因为它和土地紧紧相连。不像现在的楼房以别人家的天棚作为自己的土地。那造作的土地是由钢筋和混凝土加固而成的。十年以前的房屋宽敞而明亮,房子有三大间,父母合住一间,我和姐姐合住一间,弟弟住一间。厨房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连接着三个房间。整座房子一共开着五个窗口,所以屋子里阳光充足。待到夜晚,若外面有好看的月亮的时候,便可将窗帘拉开,那么躺在炕上就可以顺着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月光会泻到窗台上,炕面上,泻到我充满遐想的脸庞上。好的月光总是又白又亮的。
春天来到的时候燕子也来了,墙上挂着的农具就该拿下来除除锈,准备春耕了。我家有三片菜园,一片自留地。有两片菜园围绕着房子,一前一后,前菜园较大,后菜园较小一些。前菜园大都种菠菜、生菜、香菜、苞米、柿子、辣椒。而后菜园主要栽着几行葱和十几垄爬蔓的豆角,另外一片菜园离家大约有七八百米的路程,不算远。它位于一片松树林中,主要种豌豆、大头菜和秋白菜。我喜欢来这片菜园,因为在它附近常常可以找到高粱果,我喜欢吃高粱果。而且,在这片菜地附近的草地上还可以捉到蚂蚱和身背长刀的“三叫驴”。除了这三片菜园外,我家还有一片广大的自留地,它离家很远,远到什么程度呢?骑着自行车一路下坡地驰去也要用十几分钟,若是步行,就得用半个小时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半小时之内走完那一段路程,因为我总是走走停停,遇到水泡子边有人坐在塔头墩上钓鱼,我便要凑上去看看钓上鱼来了没有。要是钓上来了则要看看是什么鱼,柳根、鲫鱼,还是老头鱼。有时还去问人家:“拿回去炸鱼酱吗?”我最喜欢吃鱼酱。我的骚扰总是令钓鱼人不快,因为我常常不小心将人家的蚯蚓罐踢翻,或者在鱼将要咬钩的时候,大声说:“快收竿呀,鱼打水漂了!”结果鱼听到我的报警后从水面上一掠而过,钓鱼人用看叛徒那样的眼光看着我。那么就识趣点离开水泡子,接着朝前走吧,结果我又发现草甸子上那紫得透亮的马莲花了。我便跑去,采了这棵又看见了下一棵,就朝下一棵跑去,于是就被花牵制着跑来跑去,往往在采得手拿不住的时候回头一看,天哪,我被花引岔路了!于是再朝原路往回返,而等到赶到自留地时,往往一个小时就消磨完了。我家的自留地很大,大到拖拉机跑上一圈也要用五分钟的时间。那里专门种土豆,土豆开花时,那花有蓝有白有粉,那片地看上去就跟花园一样。到这块地来干活,就常常要带上午饭,坐在地头的蒿草中吃午饭,总是吃得很香。那时就想:为什么不天天在外吃饭呢?
十年以前,我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时祖父和父亲都健在。祖父种菜,住着他自己独有的茅草屋,还养着许多鸟和两只兔子。父亲在小学当校长,他喜欢早起,我每次起来后都发现父亲不在家里。他喜欢清晨时在菜园劳作,我常常见到他早饭回来的时候裤脚处湿淋淋的。父亲喜欢菜地,更喜欢吃自己种的菜,他常在傍晚时吃着园子中的菜,喝着当地酒厂烧出来的白酒,他那时看起来是平和而愉快的。
父亲是个善良、宽厚、慈祥而不乏幽默的人。他习惯称我姐姐为“大小姐”,称我为“二小姐”,有时也称我作“猫小姐”。逢到星期天的时候,我和姐姐的懒觉要睡到日上中天的时刻了,那时候他总是里出外进地不知有了多少趟。有时我躺在被窝里会听到他问厨房里的母亲:“大小姐二小姐还没起来?”继之他满怀慈爱地叹道,“可真会享福!”
十年以前我家居住的地方那空气是真正的空气,那天空也是真正的天空。离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就可以走到山上。山永远都是美的。春季时满山满坡都盛开着达子香花,远远望去红红的一片,比朝霞还要绚丽。夏季时森林中的植物就长高了,都柿、牙各达、马林果、羊奶子、水葡萄等野果子就相继成熟了。我喜欢到森林里去采它们,采完以后就坐在森林的草地上享用。那时候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投射到我身上,我的脸颊赤红赤红的,仿佛阳光偷来了世界最好的胭脂,全部涂在我的脸上了。当然,也不总有这样怡然自得的时候,有一次,便是一屁股坐在了马蜂窝上,这下可不得了了,倾巢而出的马蜂嗡嗡地围着我,不管我跑得多么快,它们还是把我当做侵略者紧紧追踪,并且予以有力的还击:我的脸上、胳膊上、腿上红斑点点,而屁股那里,则密麻麻的像出了麻疹似的。那一次我是一路哭着逃回家的,从此再在林地上坐的时候可就不那么随心所欲了,总要看看周围有没有“敌情”,有时坐上去还心有余悸。秋天来到的时候,蘑菇就长出来了,那时候我就会随父亲到山上去捡蘑菇。秋季的森林多情极了,树叶有红的,有金黄的,也有青绿的。那黄的叶子大多数落了下来,而红的则脆弱地悬在枝条上,青绿的还存有一线生机,但看上去却是经受不住秋风的袭击而略呈倦意。我喜欢那些毛茸茸、水灵灵的蘑菇密密地生长在腐殖质丰富的林地上,那些蘑菇就是森林的星星。在秋天,我还喜欢渡过呼玛河去采稠李子和山丁子。稠李子喜阴,大都生长在河谷地带,经霜后的稠李子甜而不涩,非常可口。不仅我喜欢吃,黑熊也是喜欢吃的,可我是不能和黑熊同时享用果子的。所以我一过了河,在还没有接近稠李子树的时候,就用镰刀头将挎着的铁桶敲得咚咚地响,听说熊最怕听到这种声音,只要这种声音传来,它就会落荒而逃。现在想来,觉得那时对黑熊实在刻薄了些,可是,如果不那样做,会不会有现在的我呢?当然,也可能黑熊根本不喜欢吃我,我想我总不至于像稠李子那样美味而令它垂涎三尺,但谁能保证它见了我之后,会不会突然有换换胃口的打算?所以黑熊照例是要被驱赶的,人和动物之间看来永远有解不开的矛盾。
(选自《好时光悄悄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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