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天 摄

何春红

　　谷雨前的风，总是带着几分犹豫。它从窗缝里钻进来，携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像是故人迟疑的问候。我抬头望向窗外，天色青灰，云脚低垂，正是江南雨前的模样。

　　门铃响了，快递员送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拆开后，里面是用厚厚的旧报纸包裹着的一罐新茶，青瓷罐身上还沾着些许泥土的气息。朋友在微信里说，这是今年头采的明前茶，让我尝尝鲜。我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瓷罐，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她也是这般，带着一罐新茶敲开我的家门。

　　那时阳台上茉莉初绽，她的小女儿抱着新买的琵琶，生涩地拨弄着琴弦。破碎的音符与茶香交织，在四月的阳光里漂浮。我们坐在藤椅上，看楼下梧桐的新叶在风中翻飞。她说老公的公司效益不好开始裁员，索性她也辞了职，卖了这边的房子，回老家包了三十亩茶山。我望着她被太阳晒得红黑的皮肤及眼角新添的皱纹，忽然发现这个曾经每天全身上下不精心打扮便不出门的社会精英，如今眉宇间已有了山野的苍翠。

　　“城里朝九晚五的日子，像在玻璃缸里转圈的鱼，找不到出路。” 她轻抚着茶杯，青瓷映着她粗糙的指节，“回去才发现，老家的荒坡上，还留着我们小时候踩出来的小路。”

　　茶汤在杯中渐渐转绿，我的记忆也随之苏醒。十岁那年的夏天，我被送往茶山的祖母家，每天跟着祖母上山采茶。朋友家的茶园与祖母家遥遥相对，我们常常一抬头便能看见对方，采着采着就会凑到一起嬉戏一番。晨露未晞，茶树间蒸腾着青涩的雾气。老人家的蓝布衫在茶垄间时隐时现，像一面褪色的旗。晌午时分，祖母便将鲜茶叶摊在竹筛里，放到场院的石板上晒青，然后去做午饭。我拿出暑假作业坐在院前，看这些青绿在阳光下慢慢蜷曲。那时的光阴，是用炊烟与晒茶的批次来计算的。

　　朋友说，现在她们家的茶旅合作社已有二十多户加入。晒青的石板还是从前那块，只是旁边新修了木栈道。视频里，我看见她身着淡蓝的布衣站在茶山高处，身后是层层叠叠的绿。每一棵茶树都竖着黄色的标签，上面标注着茶树的品种、种植时间、采样时间等信息。几个从城里来的游客正举着手机拍摄云海。她的笑容里，有一种我陌生的笃定。办公室的玻璃窗上，雨滴开始蜿蜒而下。我泡开新到的茶叶，看它们在杯中舒展，仿佛无数个未及实现的诺言。茶杯里的茶香与打印机的油墨味格格不入，让我想起祖母家灶台上那个积着茶垢的搪瓷缸。这些年，我像一株被移植的茶树，在城市的花盆里勉强存活。西装革履之下，骨子里还留着山野的水气。

　　茶过三巡，苦涩渐消，回甘却在喉间久久不散。朋友发来新消息：下周有个采茶体验团，要不要回来当临时导游？我望向窗外，雨雾中的城市轮廓模糊，而记忆里的茶山却愈发清晰。或许人到中年，我们终要学着与自己的选择和解 —— 就像这杯中的茶叶，沉浮之间，方显本色。

　　暮色渐浓，茶香在室内盘桓不去。我忽然明白，这飘过窗的何止是茶香，更是岁月窖藏的，关于故乡的种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