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育彬
不知何时,火车站的月台改称为站台。这称呼是更直观了,但好像少了那么点儿意思。只能说这世界不需要太多的诗意,或者说,需要诗意的人并不多。
中学语文《背影》一课中,买橘子的父亲走过铁路,翻过月台,背影蹒跚。这里的月台,是父子情深的见证。流行于我们中学时代的歌曲《祝你一路顺风》,里面唱到,“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歌里的月台,是离别的象征。
1995年家乡通了铁路,我第一次看到现实中的月台。那一年高考,我并没有如愿和老红考上同一所大学。老红和我一样偏科严重,我们作为学习搭子,她给我补数学,我给她补历史。老红忧心忡忡,念叨着考不好怎么办啊怎么办。她发梢飘过来的海飞丝味道,总是让我分心。像那些嘴里说准备不足然后拿高分的学霸一样,老红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她前往学校报到的那个晚上,我把她一直送到月台。老红挥泪上车,奔赴美好前程。我挥手转身,人群散后的月台,冷冷清清。
隔年高考,我考到外省的一所大学。家里包了一辆面包车,送我到车站。上车后,我隔着玻璃窗,看见亲人们站在月台上。他们找不到我的具体位置,朝每一个经过的车窗微笑挥手。
在文学青年眼里,月台和驿站、长亭、渡口一样,被赋予了各种诗情画意。实际上只要你火车坐多了,便会发现,月台没什么意思。春运时候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火车临时停靠的间隙,走到月台抽根烟,那种心情,格外寂寥。半夜里火车靠站,一脸倦色的旅客拉着辘辘作响的行李箱,木然前行。
唯一 一次觉得月台好玩,是在大二时候的五一长假。家住孝昌的大刚,招呼我和永俊到他家玩儿两天。孝昌距离武昌就两个站,一个多小时车程。节假日的车票非常难买,只能先买站台票,上车后再补票。碰到查票,就说已经派一个人去补票了。眼见补票的人排成长龙,查票的暂时放过我们。车到孝昌,我们三个人下了车。我们没有走向出站口,而是走向月台的另一端。大刚跳下月台,在田野中找到一条小径,指着前方,说他家就在那儿。于是,三个逃票的大学生,消失在五月的麦田中。那个月台,曾经停靠过我们不着调的青春。
六月底,毕业季,雨水丰沛。一群人把毕业的学长送到月台,一路上嘻嘻哈哈的,相约以后有机会再一起打球喝酒唱歌。那年学院的“广东队”送老生,老队长基哥隔着玻璃窗不停喊话,外边的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大概也知道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便不再说话,强笑着举起两只拇指,慢慢远去。汽笛呜的一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老天还嫌气氛不够伤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那场把我淋成落汤鸡的滂沱大雨,落在遥远的1998年。
等到自己毕业,角色转换,被人送到车站。我们走的那天,毕业的老乡坐同一趟车,一群学弟把我们送到月台。离愁别绪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在各种告别宴上宣泄得差不多了,坐定之后,反而有一种平静。
月台上,几对恋人拥抱在一起,熟视无睹的人们,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我们一群老乡安顿好,唯独老张迟迟不愿上车。他抱着前来相送的女朋友,黏在一起,像极了平时早餐吃的油条,因为油条一撕开就分成两半。这个含蓄内向的潮汕人,面对同乡的打趣,旁若无人,真情流露。尽管一早说好毕业就分手,但多抱一分钟,这情分就多保留一分钟。火车启动前一刻,老张终究是松开手跑上火车,红着眼睛朝窗外挥手。从前事,心上人,渐行渐远。
毕业后,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需要经常坐火车。接送别人,被别人接送,与陌生人聊天,各种因缘际会,一幕幕犹如窗外的浮光掠影。
有好些年,揭阳到武昌这段行程,我一年要往返多次。过完年出差,我在月台候车的空当,连续三年见到同样前往武汉做生意的一个同乡。上车后,摆开工夫茶具,以茶代酒,为这不约而同的缘分干杯。某个大雪纷飞的午夜,有个朋友说要去火车站接我,我以为是开玩笑,结果站口还没出,就远远看见她在招手。
电视剧《鸡毛飞上天》里面有个情节,张译无意中发现殷桃坐在对面临时停靠的火车上,激动万分。类似的奇幻经历就发生在我同学身上,毕业多年的他在暂停的火车上,隔着月台,看见对面同样暂停的火车上,赫然坐着我们的班主任。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临时停靠的火车,稍作停顿后会继续前行。月台边上那些挥别,不一定是一段关系的终点,也可能是另一种起点。生命中很多节点,不早一点儿,也不晚一点儿,刚刚好,一抬头,那个人就在眼前。重相逢,就像人际的藤蔓交缠在一起,陡然开出一朵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