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艳霞

　　周末和几个老友约在城郊的农家乐小聚。秋阳透过木格窗棂，在八仙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服务员端上招牌菜时，青花瓷盘里油亮的酸梅鸭正冒着热气。“听说用了古法梅子酱，”朋友兴致勃勃地夹起一块，“你尝尝是不是你老家的味道？”

　　筷子尖碰到鸭皮的刹那，三十年的时光仿佛被划开一道口子。那暗红的酱色，那酸甜交织的香气，分明是穿越时光而来的印记，恍惚间，我似乎又看见外婆站在老屋的土灶前，蓝布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她手里的铁锅铲翻动着，锅里的鸭块嗞嗞作响，表皮渐渐泛起金黄，如同秋日的稻穗。“今年新腌的酸梅，特意给你留的。”她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像晒干的梅子皮，皱皱的，却透着甜。

　　记得小时候，每到初秋，外婆总要买只肥鸭。那时候的鸭子都是散养的，羽毛油亮，脚掌发黄。外婆杀鸭时总念叨：“鸭子要选两斤半的，太肥了腻，太瘦了柴。”她褪鸭毛的动作极快，滚水一烫，手指在鸭身上轻轻一捋，那些羽毛便听话地脱落下来。

　　灶台上的陶罐里，泡着外婆自制的酸梅。那是初夏时摘的青梅，用粗盐和甘草腌的，梅子渐渐皱缩，渗出琥珀色的汁水。外婆取五六颗出来，放在白瓷碗里捣碎，连核带肉一起碾成酱。酸梅的香气立刻在屋里漫开，刺激得眼泪都要涌出来，我的牙根不由自主地发酸。

　　“煎鸭子要耐心。”外婆总这么说。她把切好的鸭块排在铁锅里，不用下太多油，鸭皮朝下，开小火慢慢煎。油脂从鸭皮里渗出来，在锅里积成浅浅的一层。外婆用筷子轻轻戳鸭皮，等到变得脆硬，才翻面继续煎。这时候的厨房最香，鸭油的味道混着柴火气，从窗缝钻出去，能飘进隔壁张婶家的院子。

　　煎好的鸭块盛出来，锅里留点底油。外婆把姜片、蒜瓣扔进去爆香，再倒入酸梅酱。那酱一遇热油，立刻“刺啦”一声，酸甜味猛地窜上来，呛得我直揉鼻子。外婆却像没事人似的，又舀两勺自家酿的土烧酒，一勺酱油，再捏一小撮冰糖。酱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颜色渐渐变成深褐色。

　　鸭块回锅时，外婆的动作总是很轻。她把鸭肉一块块码好，让每一块都裹上酱汁，然后加一碗清水。火调小，锅盖半掩，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看着火苗一跳一跳，影子在外婆脸上晃动。蒸汽从锅边冒出来，带着酸甜的鸭香，熏得人直咽口水，舌底不自觉地沁出津液。

　　焖煮的工夫，外婆会去菜园摘把新鲜的空心菜。等鸭子煮快好时，她把菜往锅里一扔，碧绿的菜叶衬着酱红的鸭肉，格外好看。最后开大火收汁，锅里的汤汁越来越浓，亮晶晶的油珠在鸭皮上滚动，香气突然浓烈起来，让人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暮色漫进堂屋，八仙桌上的酸梅鸭泛着油光。鸭肉酥烂，用筷子一挑就脱骨，酸中裹着甘，鲜里蕴着醇。我总爱把汤汁浇在饭上，看酱色在白米饭里晕开，似傍晚的云染红池塘。外公抿着土烧酒，说这鸭子能下三杯。外婆自己不吃几口，光是看着我们笑。

　　那些年初秋的炊烟总是特别长，宛如外婆系围裙的带子，在记忆里飘着飘着就散了。梅子树一年年地开花结果，外婆的身影却渐渐淡出了灶台边。不知从何时起，酸梅罐上积了薄灰，灶膛里再也不见那簇熟悉的火苗。我试着按她的法子做酸梅鸭，却总是差些味道。也许少的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是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是立在门口喊“吃饭了”的拖长声调。

　　“怎么不吃啊？”朋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望着她筷子上晃动的鸭肉，突然想起外婆总说：“好鸭子要趁热吃。”当最后的鸭肉滑入喉咙，酸甜中竟尝出些许苦涩。我悄悄抬手抹了下嘴角，指尖触到一丝咸涩，分不清是酱汁的余味，还是秋阳晃眼催出的泪。朋友的笑语渐渐远了，只有青花瓷盘里的鸭骨，泛着记忆的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