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燕涛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经有四个月了。我最不能忘怀的是与他关系密切的灶膛。
父亲一辈子中比较自豪的是建了两个大灶台。大灶台虽然已经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在父亲的晚年生活中,却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双亲忙碌了大半辈子本来可以安享晚年了,但已经习惯了劳作,闲不住,在家里做手工度日。这样既能赚点小钱补贴家用,又可打发时间、活动筋骨、清醒头脑,算是一举多得。不管做什么活计,父亲都是相当投入,起早摸黑。可是,不管有多忙,每天傍晚,父亲总要给大灶点燃柴草,烧水洗澡;长年累月,就是炎热的暑天,也不例外。在别人开空调制冷降温消暑的时候,父亲还要在家里用大灶烧水,这样的“取暖”行为着实令很多人大为不解。
父亲每天把烧水当做一项“必修功课”,且乐此不疲。去年,母亲身体患病偏瘫了,一直都由父亲照顾。父亲烧水烧得更多了,除了洗澡用,还要给母亲泡脚(包括自己)。有了父亲的细心照顾,母亲的身体康复得很快,稍微能够自理。
年初,父亲的左邻和右舍两家子准备联合改建房屋,打算与父亲调换一下房屋。也就是说,父亲必须搬离他自己所营建的房屋,住到右舍去。邻居要我先探探父亲的口风。从父亲的话语和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一种不舍。试想,父亲与这间陪伴了四十多年的房屋是一种何等亲切、何等真挚、何等深厚的感情呀!父亲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应允了。有点遗憾的是:家里还有很多燃料,邻居家里没有大灶台,丢之可惜,要是能推迟半年就好了。后来,邻居联合建房一事因故搁浅了,房屋留住了,灶台保住了。父亲可以继续守着他的房屋、他的灶台了。
有一回,叔父过来看望父亲,酒后似醉非醉的样子,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有酒食住知足,人食老住着进灶膛、等火来烧……”叔父的这番话似乎碰触到父亲那根绷紧的心弦,引起了父亲对生命的怀疑、生存的焦虑以及对死亡的恐惧。父亲黯然神伤,对叔父的话一直耿耿于怀。
几个月后,也就是大暑的前一天早上,父亲病情发作,痛苦地挣扎着,挣扎着,直到晚上,眼睛终于无力地合上了,生命之火熄灭了。第三天,我亲手把父亲的躯体送进一个很大很大的灶膛里,还特别地提醒说“快走”,希望他能在烈火中得到永生,希望他的灵魂能升天。痛定之际,我活用了一句民谚,“人吃灶一生,灶吃人一回”,不知冥冥之中的父亲有何感喟呢?
父亲的离去有点出乎意料,母亲悲痛万分,加上行动不方便,更觉寂寞和自卑,经常以泪洗面。
一个大热天的傍晚,母亲要我给大灶生火“热热身”,以免鼎和灶变质变坏。我费了很大的劲,弄得汗流浃背,总算把火点燃了,总算把水煮响了。我觉得生火其实也不简单。父亲年轻时在贝灰厂干活,经常生火燃烧贝灰,自然练就了一身“好武技”,给大灶生火那可是小菜一碟了。此情此景,生火与其说是为了鼎灶不变坏,倒不如说是为了怀念父亲。于是,隔三差五,我会主动跟母亲请示说,“我来给大灶生火,以免鼎和灶变质了”。后来,为了让母亲找回往昔过日子的感觉,为了让母亲从我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我“顺势”多放点水,烧开了给母亲洗澡。
记得母亲多次跟我说过,“曾祖母90多岁的时候双目失明,手还会织綕。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心是明的。”人的灵魂都有一把火,曾祖母的胸膛是豁亮的。也许,一直以来,父亲这么喜欢燃灶烧水,是要让自己的胸膛保持光亮,保持温度和热度;既传承前辈,又启迪后人……我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长年累月总要烧水洗澡,为什么在别人开空调的时候还要在家里“开暖气”,为什么不忍心铲去灶台、调换房屋……
此后,母亲并不满足于我偶尔为她燃灶烧水,索性亲自动起手来,尽管手脚不太灵敏。母亲不仅烧水洗澡,还泡脚,在有意无意中证明她的能力。母亲似乎只有在火光中才能见到父亲一样,看父亲在灶膛里舞蹈,来一次短暂的会面。每一次烧水,本来热水已经够用了的,但母亲都要尽量多放些柴块,多煮一会儿,说是多给鼎和灶“热热身”,以免变坏了。我想,母亲是想让这样的一次会面尽量持久点,生怕火光一灭,父亲就不见了,会面就结束了。
母亲似乎一直在努力,试图早点步出丧偶的阴影,只是一次次都没有成功。或许时间可以治愈伤痛。那天,因为烧水,母亲这才发现鼎下方的尘垢很厚很厚,既阻隔热火又充塞灶膛,难怪火烧不旺。这鼎非刮不可!在母亲的叮嘱下,我把鼎“请”到外面,用旧菜刀刮了起来。“啦啦——啦啦——”宁静的小巷顿时响起了动人的歌。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唱”毕,我倍感轻松畅快,似乎觉得旧的已经刮去,新的生活正迎面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