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铜胜
读木心的《琼美卡随想录》,喜欢他在后记里写下的一段话,记录了他在一次散步途中经历的一件小事。可能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过去了也就忘记了。也可能有些人经历了这类事情以后,会把它作为一种谈资,偶尔提起,不一定是在炫耀什么,却在有意无意中不想忘却这件事情,多少有些无聊。
还是先来说说木心所记的这件事吧。木心在琼美卡居住的时候,每天都要出去散步,特别是在夏季。木心是一个纯粹的散步者,他享受独自在街头漫步的快乐。当有开车经过的人向他问路时,他会因为能为人指路,而与问路者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样,感到高兴。助人为乐嘛,这样的想法,多数人都会有。
木心经常散步的米德兰主道,是南北走向,平坦而低洼。而穿过米德兰主道的东西向支路都是上行的斜坡,坡度都不大。对散步者来说,坡度构成了道路的景观因素,也增加了散步者的趣味。东西向的上坡路虽然只有几十米长,对有些人来说,却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木心就看见了那一幕,一个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人,推着两轮购物车,在缓缓地向坡上挪动着。推车上放着手提箱、小而薄的木板和木框,看得出男人的努力和艰难。瞥见男人的木心产生了疑问,在征得男人的同意后,木心决定去帮助那个男人。
木心试着将右臂伸入男人的左胁,挟紧,使男人的体重分担到自己的身上,木心身体稍侧,腾出左手去推车子,然后应着男人的节奏小步移动。这样的努力,也只是比男人独自上坡要快一点点。上行的艰难,让木心感到心烦,左手的推车也因木心注意力不集中,受力不均而摇动起来,时而是木板滑落,时而是手提箱倾歪欲坠。木心只得停下来,飞快地将推车拉到路边,改用左手托着男人的腋胁,右臂围住男人的腰部,这样走起来就要顺当些。速度快了,木心也就心无旁骛,扶着男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坡上走着。这段路不长,木心和那个男人却走得分外艰难。当木心将男人送上坡顶,从男人腋下抽回手臂时,立刻感到浑身的轻松和自身的完整矫健。
告别的时候,男人提起木心的手,低下灰白的头——吻木心的手背和手指。男人印唇不动,涎水流在了木心的手背上。回来的路上,木心感觉身心无比的轻松,一路飞奔而下,风吹干了印在木心手背上的涎水。“借别人之身,经历了一场残疾,他带着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额外得了这份康复的欢忻。”木心如是说。
木心所记的这件事,在我看来,是无关同情与悲悯的,至少,我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自尊和无助,在尊重别人和给予必要的帮助之间,有时是有着一些微妙的东西存在着的。对于一个心存尊严的人,他是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无助的,哪怕那样的尴尬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他仍然希望你能忽略他的脆弱,平等地看待他。而在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没有换位思考,以一己的揣测,好心地帮助了一位我们认为需要帮助的人,而他最需要的,可能不是帮助,而是被尊重。
木心帮助了那个男人,木心也帮助了自己,风干的涎水,浑身的轻松,男人带着病回去了,木心经历了短暂的感同身受的折磨,痊愈了,得到了意外的欢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对于简单的感受,很多时候,我们总是无视,或无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