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阳
住在北京胡同,清晨总被一缕悠长的酱香唤醒。油润的香气裹挟着葱蒜的辛香,在青砖灰瓦间蜿蜒游走,勾得檐下雀儿都忘了啄食。铁锅里的五花肉丁正与黄酱缠绵翻滚,琥珀色的油脂裹着酱汁在锅中咕嘟作响,手持长筷轻轻搅动,便能调和着这个城市的晨昏四季。
老北京炸酱面的魂,便藏在这方寸灶台间。据《杂谈老北京》记载,这碗面的前身原是道光年间的凉烂肉面,清末时随着旗人府邸的炊烟飘入寻常巷陌。鼎革之际,八旗子弟用油炸酱的巧思遮掩拮据,却无意间点亮了京城百姓的味觉记忆。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写道:“面自一定是抻的,从来不用切面”,字里行间透着老饕的执念。如今人们仍守着这般讲究,和面时要注入三分气力七分巧劲,将面团在案板上摔打得啪啪作响,直到能透出青砖的纹理才算醒透。
炸酱面讲究三魂七魄。三魂是面、酱、码,七魄则是煮面过水的时辰、抻面的力道、炸酱的火候、菜码的时令、拌面的手法、盛面的粗瓷碗,还有吃面时那声满足的叹息。面粉要选河套平原的雪花粉,和面时春秋用温水、夏日用井水、冬日用热水,全凭掌心的温度感知时令更迭。待面团饧足时辰,便甩开膀子抻成银丝,截头去尾只留中段,谓之“金丝吊葫芦”。
酱缸里的秘密更显玄机。六必居的干黄酱与桂馨斋的甜面酱按二比一调和,需用熬煮三小时的花椒水徐徐化开。五花肉要肥四瘦六,切作樱桃大小的丁,在八成熟的菜籽油里煸出脂香。待葱姜蒜末在油中跳起胡旋舞,酱料方施施然入锅,文火慢熬间,琥珀色的酱汁渐渐收拢成凝脂,表面浮起金黄的油星,正是老北京口中的“小碗干炸”。此时若撒把青蒜末,油润酱香里便沁出三分清鲜。
春分时的炸酱面案头,定要摆上掐头去尾的豆芽菜,配着胭脂萝卜缨,淋几滴隔年腊八醋。立夏时节则换成新蒜瓣、嫩豌豆,黄瓜丝切得能透光,码在青花瓷碟里好似翡翠帘栊。待秋风起,青豆嘴、香椿芽便让位给焯过水的白菜心,水萝卜片码成莲花状,紫甘蓝丝堆作小山形,恰似把四合院里的秋色都端上了桌。这“七碟八碗”的面码阵仗,原是寒门巧妇的智慧——用时令菜蔬的鲜灵,化解浓酱的厚腻,倒成就了四九城最鲜活的美食诗画。
拌面更是门指尖艺术。先舀两勺酱盖住面条中央,顺时针旋三圈半,待每根面条都裹上油亮的酱衣,再逐次添入菜码。老食客深谙“三转九拌”的秘诀,正如熟悉“七上八下”的毛肚,竹筷翻飞间,莹白的面条渐渐染作檀色,翡翠般的菜码星星点点,恍如工笔勾勒的写意长卷。若是伏天,定要过遍井水,面汤里沉着的冰块叮咚作响,一碗下肚,连蝉鸣都透着清凉。
炸酱面的江湖里,藏着半部北京生活志。国营粮店称面的磅秤,副食店打酱的竹提子,菜站排队抢购的时令菜,都随着酱香沉淀成集体记忆。上世纪80年代胡同口的副食店里,玻璃柜台后的售货员总念叨:“黄酱两毛六一斤,甜面酱要票”,主妇们攥着粮本算计的模样,恰似在筹划一场关乎全家味觉的战役。如今虽不必再为酱料奔波,但老北京人仍守着“冬贮大白菜,夏晾西瓜酱”的旧俗,酱缸里封存的不止是时鲜,更是对往昔岁月的温柔回望。
这碗穿越百年的面条,早已超越了果腹之欲。作家刘心武曾说:“炸酱面是北京人的乡愁密码。”老早漂泊海外的游子归乡,总要蹲在胡同口吃碗锅挑儿,任酱香顺着喉头滚入心尖;新婚夫妇头回开火,定要照着长辈的方子熬锅炸酱,仿佛接过了家族滋味的传承之钥。当时间漫过钟鼓楼,万家灯火便飘起此起彼伏的拌面声,绽放着北京城永不褪色的人间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