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巢志斌
晨雾还未散尽,檐角便挑着一串冰凌。母亲在灶前抖开蓝布围裙,粗布褶皱里抖落几粒去年的谷壳。案板上的青蒜根根挺立,像刚从土里拔出的翡翠剑戟,蒜白处沾着潮湿的黄土,叶尖犹挂着破晓时分凝结的寒露。腊肉悬在梁上,油光里沉淀着去岁的阳光,刀锋贴着肌理切下时,红白相间的纹路便层层漾开,恍若褪色的年轮。碎肉屑落在青瓷碟里,像雪地上滚落的玛瑙珠。
惊蛰刚过,后园的蒜苗便发了狠劲。积雪化成的溪水还在墙根潺潺,它们已顶开冻土,将青锋直指灰蒙蒙的天。我总爱蹲在垄边看,看它们如何用碧色划破残冬的帷幕——先是钻出针尖似的绿芽,不出三日便蹿成寸许长的剑刃,叶鞘裹着细密露珠,手指轻轻一掐,辛香便顺着掌纹渗进骨缝里。隔壁阿婆说这是“惊蛰蒜”,非得挨过三场倒春寒,才能在舌尖淬出火候正好的辣意。
腊肉是立冬那日腌的。父亲将柏树枝铺在青石板上,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抹满粗盐花椒,在竹匾里码成小山。记得那日霜色极重,母亲的蓝头巾凝着白茸茸的冰晶,她握着陶罐往肉块上淋米酒,酒香混着柏叶的苦香,把屋檐下的冰凌都熏得发颤。北风卷着雪粒子叩打窗棂时,灶屋梁木便渐渐垂下琥珀色的泪珠。那些咸香在横梁间游走,与炊烟纠缠成丝绦,连檐角麻雀的啁啾都沾着腊味。有一次我踩着木凳偷摸腊肉,指尖刚触到油润的表面,就被母亲用竹筷敲了手背:“这滋味要等足百日,才配得上春天的鲜。”
铁锅烧至泛青,腊肉片落进去的刹那,油花便绽作朵朵金梅。青蒜段往滚油里一抛,辛烈撞上醇厚,像新雪融进陈酿。蒸汽驮着香气攀上房梁,惊醒了沉睡半冬的蛛网,连墙角的老鼠洞都飘出几缕馋涎的雾气。
青蒜叶在汤里舒展腰肢,腊肉油脂化作金箔浮游。汤勺搅动时,蒜白如玉簪沉浮,腊肉红似珊瑚摇曳,恍惚见得春江潮水连海平。这汤须得用粗陶碗盛,碗底沉着几粒黑亮亮的荠菜籽,是前日里在田埂边拾的。母亲舀汤时总要念叨:“腊肉是冬日的魂,青蒜是春日的魄。”滚烫的汤汁滑入喉头,咸鲜里迸出辛辣,仿佛冻土深处蛰伏的生机突然炸裂。
暮色漫过门槛时,檐下的冰凌正滴落最后几颗水晶。青蒜滋味攀着热气爬上木梁,腊肉的沉香则渗进椽缝。父亲抿着土烧酒,面颊被灶火映得通红,说起开春后要补的篱笆、要耕的旱田。母亲把蒜叶拌进剩下的汤汁,浇在糙米饭上,油花立刻在饭粒间晕开细密的金纹。碗底汤渍凝成琥珀,倒映着窗外新发的柳芽——这春日的宴席,原是用冬日的珍藏与当下的鲜嫩共同煨就的。
筷尖挑起最后一缕蒜苗,齿间犹存三分辛辣七分甘。忽然懂得母亲为何总在霜降前埋下蒜种:原来有些滋味,须得经历朔风的磨砺,挨过冻土的封存,才能在某个春晨,携着地气与天光,破土而出。就像梁间的腊肉,在黑暗中默默吸纳人间烟火,终化作照亮时节更迭的琥珀灯;就像此刻碗中青翠,以凛冽的锋芒剖开混沌,让陈年的厚重与初生的清鲜,在舌尖上撞出惊蛰的春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