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胜发
父亲酿桃花酒的手艺,是从祖父那儿学来的。老家后山有一片野桃林,每到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的桃花,就像天边飘落的云霞,美极了。祖父常念叨,那片桃林里的桃花最适合酿酒,因为它们“吸足了山气”。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父亲都要翻过两道山梁去采花。他总是赶在露水还没干的时候就出发,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袋。等他回来时,袋子里装满了带着晨露的桃花,衣襟上却沾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草籽。
拣花可是个费时间的活儿。父亲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借着煤油灯那昏黄的光,一朵一朵仔细地掐去花蒂。没一会儿,他的拇指和食指就被染成了淡红色,连指甲缝里都渗进了桃花的香气。我趴在桌子边写作业,常常被这浓郁的花香熏得昏昏欲睡。这时,父亲就会给我讲他小时候偷喝祖父桃花酒的趣事:“就抿了那么一小口,脸立马红得像猴屁股,被你爷爷追着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
用来发酵的陶瓮,是家里祖传的老物件,瓮身上刻着模糊不清的缠枝纹。父亲把处理好的桃花一层一层铺在瓮底,撒上一层冰糖,再缓缓倒入自家酿的米酒。最有意思的是,他总会往瓮里放一小截桂树枝,说是“借月宫的仙气”。封瓮之前,父亲会让我对着瓮口哈三口气,他笑着说:“小孩子的气息最干净,能让这酒更香甜。”说这话时,他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笑意,和祖父当年的神情一模一样。
等待酒酿成的日子,漫长却又充满甜蜜的期待。陶瓮静静地摆在堂屋的角落,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咕嘟”声,就好像那些桃花在瓮里说着梦话。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摸摸瓮身,感受那微微发凉的温度。父亲却总是叮嘱我别着急:“好酒啊,得和时间慢慢磨合。”到了芒种前后,瓮里就会飘出一股独特的香气,那是桃花、蜜糖和谷物发酵后混合在一起的醇厚香味,连梁上的燕子闻到了,都会在空中多绕几圈。
开瓮的那天,就像家里的一个小型仪式。父亲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拿起木勺,轻轻地撇去酒面上的浮沫。这时,就能看到酒液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琥珀色,舀起来的时候,能拉出细细长长的金丝。第一碗酒要先敬天地,第二碗供奉祖先,之后家人才开始小酌。我喝到的,永远是兑了蜂蜜的“儿童版”桃花酒,甜甜的,带着浓郁的花香,喝完之后,连打嗝都带着春天的味道。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去外地上学,父亲在我的行李箱里塞了两瓶桃花酿。在宿舍里,没有酒杯,我就用搪瓷缸喝,室友们都笑话我,说我像“当代李白”。其实他们不知道,每次端起缸子喝酒,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弯腰拣花的背影,还有老家堂屋那盏总是轻轻摇曳的煤油灯。
上次回老家,我打开了父亲新酿的桃花酒,酒的颜色比往年更深沉了些。父亲抿了一口,眼眶突然红了,喃喃地说:“这是你爷爷的味道。”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才明白,这桃花酿里封存的,哪里只是花香啊,分明是三代人岁月流转的记忆,是春天的味道。此时,窗外的桃树枝影摇曳,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祖父、父亲和我小时候的身影,在桃花树下重叠在一起。原来,苏轼说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说的可不只是茶,更是像这样,在家族中代代相传的人间烟火气。
瓮里的酒已经喝完了,月光洒满了整个庭院。父亲靠在藤椅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一点酒渍。我轻轻地走过去,给他披上一件外套,心里想着,明天又要踏上离家的旅程了。在行李箱里,两瓶新酿的桃花酒正静静地待着,在黑暗中继续它们的发酵——这,是父亲能给我的,最浓烈、最明亮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