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惜君
外婆的一生,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初尝辛辣,回味却绵长甘醇。她生于乙丑年,历经战乱、饥荒、离散,却始终以一颗温热的心,把苦日子熬成了甜。
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命运的三记重锤,没有将她击垮,反而让她活得更坚韧。她生了九个孩子,一个夭折,八个拉扯成人。外公早逝,最小的孩子尚未成年,她便独自扛起了一个家。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她爱干净,屋里永远一尘不染,连灶台上的碗筷都摆得整整齐齐。她会缝纫,我们的衣服破了,她总能变出精巧的补丁;她会做饭,简单的食材在她手里总能翻出花样,一碗白粥配咸菜,也能被她熬出别样的滋味。
外婆无师自通,成了乡里的接生婆。经她手来到世上的孩子,多得数不清。她常说:“生孩子是喜事,能帮一把是一把。”寒冬腊月,深更半夜,只要有人来敲门,她必定披衣起身,挎着小布包匆匆出门。回来时,常常天已微亮,她搓搓冻僵的手,喝口热茶,又继续忙活一家人的早饭。
她送儿参军,临行前只叮嘱一句:“好好干,别给家里丢脸。”没有眼泪,没有拖沓,仿佛只是送他去赶一趟远集。后来儿子立功,她也不过点点头,眼里含着笑,却不多说一句夸赞的话。
外婆爱听潮剧,尤其喜欢那些忠孝节义的故事。村里搭台唱戏时,她总是早早搬着小板凳去占位子。我偎在她身旁,半懂不懂地听着咿咿呀呀的唱词,却能从她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的眉头里,读懂几分世间的悲欢离合。
她乐善好施,口才极好。村里谁家闹矛盾,常请她评理。她不急不躁,先让人把话说完,再慢悠悠地说上几句,竟能让争执的双方都心服口服。有人问她怎么做到的,她笑笑:“理是越争越歪的,话是越说越明的。”
那年,外婆走了,享年96岁。送葬那天,村里来了许多人——有她接生过的孩子,如今已为人父母;有她劝和过的家庭,日子过得和顺;还有她带大的子孙,各自成家立业。灵前摆着她爱吃的几样小菜,一台老旧的收音机,轻轻放着潮剧的唱段。
外婆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却像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平淡里透着温暖。她教会我的,不是如何躲避苦难,而是如何在苦难里活出滋味。
人间至味是清欢,外婆的智慧,大抵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