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平
清晨六点半的地铁站,人流如潮水般涌来。我站在自动扶梯上,看着无数张疲惫的面孔从黑暗中升起,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每个人的眼睛都像蒙着一层薄雾,倒映着手机屏幕的冷光。忽然想起老舍先生笔下“像一锅煮开的粥”的北平早市,而今这锅粥,煮的全是相似的孤独。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正在生长。钢筋铁骨以惊人的速度拔节,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我时常望着那些在建的楼宇出神——它们多像我们这一代人,拼命向上攀援,却不知最终要长成什么模样。写字楼下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亮着灯,热柜里的饭团永远保持适宜温度,就像我们被调校好的生活节奏。
某个加班的深夜,我在公司附近发现了一家旧书店。门面很小,夹在两家奶茶店中间,像一首不合时宜的古诗。推门时铜铃轻响,灰尘在灯光下起舞。店主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人,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继续修补一本脱线的《红楼梦》。那一刻,我忽然听见时间断裂的声音——在这座城市里,竟还有人愿意为旧书穿针引线。
后来我常去那里。书架间的过道很窄,转身时会蹭落一些光阴。有一次发现一本泛黄的相册,里面贴着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票根,钢笔字写着“与淑贞观于大光明”。突然很想认识这位“淑贞”,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为她保存票根的人。老人说这些旧物都是“流浪的孩子”,等着有缘人带它们回家。我买下了相册,把它放在公寓的窗台上,让那些褪色的记忆也晒晒今天的太阳。
冬至那天,城市下了第一场雪。我踩着积雪去书店,看见老人正在檐下煮茶。小炭炉上的铁壶冒着白汽,与雪花纠缠不清。他邀我同饮,茶是自制的桂花普洱,杯底沉着几粒金黄的桂花。“现在的年轻人总说找不到归宿,”他忽然开口,“其实归宿不在地方,而在时间里。”茶烟袅袅中,我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静水,映着60年的光阴。
春天再来时,奶茶店扩张吞并了书店。最后一次去,老人正在打包最后的藏书。他送我一册《陶庵梦忆》,扉页题着“雪夜闭门读禁书,此乐非外人所知”。搬空的书架露出斑驳的墙面,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日期和名字——原来半个世纪以来,有这么多人和我一样,在这里寻找过片刻安宁。
现在每当我走过那个转角,都会放慢脚步。奶茶店的霓虹招牌变幻着颜色,少男少女们举着手机自拍。没有人注意到地面上还留着当年书店门槛的凹痕,像一道浅浅的疤痕。有时我会想,在这座永远向前的城市里,我们是不是都该给自己留一处这样的凹痕——让某些记忆可以稳稳地卡在那里,不至于被时代的洪流彻底冲走。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本旧书,躺在某个未来书店的角落里。封皮破损,书页泛黄,某个陌生人正轻轻拂去我身上的灰尘。醒来时晨光熹微,楼下的垃圾车正在收运昨夜的狂欢。突然明白,原来我们毕生所求的不渝,不过是希望自己在时光的长河里,也能被人如此温柔地记住。
就像那本相册里褪色的字迹,就像门槛上磨平的凹痕,就像雪夜里一杯暖手的茶——这城市里所有不朽的,都是最柔软的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