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陶 摄
□瞿杨生
入秋后,父亲的电话便密了些。内容总绕不开那盆秋兰——“抽了三支花箭”“今早开了一朵,香得很”。我便知道,又该回去看看了。
那盆秋兰就摆在老院子东墙根下,灰陶盆,边缘已有了裂纹,用铁丝细细地箍着。父亲说,这盆兰比我的年岁还大,是当年他的一次远途之中,从深山里一位老农手中分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秋天开花的兰,学名叫建兰。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父亲待它,如同待一个沉默的老友。
他的呵护是极细致的。不用花市买来的化学肥料,偏要自己沤豆饼水。一只旧油桶,豆渣兑水,密封后在日头下晒,冒出酸腐的气味,我嫌臭,他却说:“这才是庄稼的味道,它认得。”夏日搬出旧竹帘为它遮阴,冬日用薄膜搭起暖棚。
他侍弄它时总是沉默,汗珠滴进土里,也顾不上擦。那时我总觉得,他对花的耐心,远胜于对我。小时候练字,写得歪扭,他一声冷哼便让我胆战;可兰花叶子黄了半边,他却像对待珍宝似的,凑近了细细地看。他眯着眼看了半晌,喃喃道:“怕是招了炭疽病……”然后用手指轻轻捻一捻。记得有一年夏天,兰花遭了病,叶子生出黑斑,父亲连着半个月早起调配土方,终于将它从枯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离家读书、工作,故乡只剩冬夏。而父亲和他的秋兰,却固守着老院的四季。每次归家,话题往往先从这盆兰开始,仿佛它是我们父子间最稳妥的中介。他告诉我春天它发了多少新苗,夏天差点让蜗牛啃了根,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欣。
不久前的一个秋日,我休假回家。推开院门,便闻见那缕熟悉的幽香。父亲正坐在小凳上,手里拿着一把旧镊子,小心地为秋兰清理枯叶。夕阳给他的白发镀上一层金边,他微驼的背影竟显得有些瘦小了。
“回来了?”他回头,脸上漾开笑容,“正好,香得最透的时候。”
夜色漫进老院时,我们父子俩就坐在院里喝茶。秋兰的香气在清凉的夜气里浮动,一阵阵的,清冽而醇正。这香气清冽,却忽然让我想起,父亲侍弄它时,手上总带着豆饼水的淡淡气息,混着泥土的腥甜,原来早和兰香缠在一起了。
父亲忽然说:“人啊,就得学它。”
我抬起头望向他,“不争春,”他抿一口茶,缓缓道,“夏天再热闹,它也慢慢长自己的。等到了秋天,别人都谢了,它才开花。不用喊,香自然就传出去了。就像那远途中的山兰,无人知晓,却也自开自香。”
那一刻,我忽然全都明白了。这几十年来,他哪里只是在养一盆花。他是在这盆秋兰身上,养着他的性子,他的道理,他沉默的坚守和无需言说的骄傲。他像这秋兰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安静地活出了滋味,也香了一个家。
父亲的手,到底是有些颤了,提那桶豆饼水已显得吃力。我接过了那红色的塑料瓢,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地浇。水渗下去,泥土变得深褐,那抹混着兰香与泥土气的深褐,自此也渗进了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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