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楷
在潮汕平原的褶皱里,生长着一种与时间达成永恒契约的树。它的气根垂落成帘,在季风的拨弄下轻抚过祠堂的灰塑屋脊;它的冠盖伸展如云,在烈日下为石敢当与土地伯公撑起千年绿荫。这种被潮汕人称为“神树”的榕树,此刻正成为吴奕东笔下最动人的隐喻符号。当这位从彩塘镇走出的写作者,将生命年轮里的所有记忆与哲思,都收束在《榕荫深深》的书名中时,我们触摸到的不仅是潮汕游子的精神图谱,更是一代人关于根系与飞翔的生命辩证法。
开篇《榕荫深处是我家》以蒙太奇手法掀开潮汕子民的集体记忆。奕东以原乡林坞这个小村坞为背景,描绘了榕树与家乡的紧密联系。文中写道:“林坞,林木茂盛的小村坞,尤其是榕树。林郁苍苍,绿意盎然。也许树多的缘故,所以得名‘林坞’!”
我不知道潮汕人为何要将榕树称为“神树”,但这种古老的树木在当地人眼里,显然已不仅仅是物种,而是叠印了人们的诸多期许,被赋予了更加广泛的含义和灵性,更被视作“风水树”——代表一方水土风情的标志树。这种独特的文化解读和象征,使这种被“神化”的树,显得神圣、神奇又神秘。这种神圣不仅体现在榕树的自然属性上,也体现在它与民间信仰的结合中。如文中所写:“镇南庙不大,但是在村民心里却是个神圣的地方。大树茂盛的枝叶密密地遮盖住古庙的屋顶,而神庙里居住着三山国王,庙里的神仙庇护着村里的老老小小。”
“当我的手指触碰到《榕荫深深》浅褐色的布纹封面,仿佛触摸到了韩江三角洲黏稠的季风。”奕东的文字里总洇润着韩江支流的水气,这种湿润的气息贯穿于《榕荫深深》的每一篇章。在他的笔下,气根不仅是榕树生命力的体现,也是乡土记忆的肌理,成为贯穿全书的线索。它不仅是家山的守护者,也是故乡变迁的见证者,更是世世代代像作者一样的原住民的陪伴者。“老屋”“草粿”“粿条”“折扇”……书中讲述的许多风物、故事,就是在这片繁茂的榕荫的滋养下生发、舒展和延伸开来……
作为在金石镇长大的邻乡人,我在阅读时常被某种隐秘的记忆共振击中。我仿佛看到神庙飞檐下褪色的嵌瓷牡丹,还有石鼓旁青苔斑驳的功名碑,遥闻到榕须垂落处氤氲的工夫茶香……当看到深叔用长竹竿赶着鹅群从村东门经过时,我分明听见了金石木雕作坊里凿子与樟木的私语。
这种地域记忆的互文性,使奕东的写作超越了个人经验的范畴,成了潮汕文化基因的文学显影。而书名“深深”两个字,精准捕捉了作者等故土子民对土地的深切眷恋,那些在祠堂前跳格子的童稚身影,终将在岁月的流转中读懂老榕树年轮里镌刻的密码。
《榕荫深深》没有随逐时下宏大叙事的风潮,而是立足一个“小”字,从小人物着眼,从小事件入手,通过捕捉生活中的细微,将平凡的生活场景升华为文学的表达。书中的诸多文字,仿佛是从时光深处打捞上来一般,每一颗都氤氲着陈年的气味,将那些即将消逝的乡土记忆编织进来,并永久地定格其中。这些“小”片段、“小”记忆,不仅是对潮汕文化的记录,更携带了本地精神内核的丰富信息。在《父亲草根上的流年》中,作者通过对具体人物和事件的描写,让人看到了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奋斗史——父亲坚韧的背影,母亲勤劳的身影,构成了那个时代潮汕民众最动人的剪影,展现了潮汕文化中重视家庭、崇尚勤劳、尊重传统的精神特质。从这些文字中,我们管窥到一个真实而生动的潮汕,体味到这片土地特有的风土和习尚。
而书中那些关于农耕、养殖、手工劳作的描写,不仅是对过往生活的记录,更是对潮汕祖父辈生活态度的一种诠释。如《守艺人》一文,讲述的既是一个手艺传承的故事,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让读者感受到传统工艺背后蕴含的文化密码和精神力量。
——这,或许才是乡土记忆留下的永恒价值。
《榕荫深深》以潮汕乡土为底色,以时光和情感为经纬,将个人的记忆与时代的印记交织在一起,让我们在阅读中不仅看到了过去,也思考着现在和未来。它好比是一面镜子,在照见我们过往的同时,也让人从他的记忆片段中,找到个人生命的真谛和乡土文化传承的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