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娜
那年,九月的蝉鸣撞碎了实验楼玻璃窗上的阳光,我在高一(15)班教室后门驻足,五十张课桌歪斜成迷宫,粉笔灰在光束里沉浮。小满正踮脚擦黑板,而教室中央,染着红发的男生正将椅子倒转,双腿架在课桌上晃悠。
“陈老师,这是咱们班第一次月考成绩单。”教务主任递来的表格上,十五班的总评成绩像一串断线的珠子,滚落在年级末尾。我望着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28岁,马尾辫,红框眼镜,裙角还沾着师范大学门口买的茉莉香——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带班主任的第一届学生。
那个叫子铭的男生是第一个撞进我视线的。他的课桌抽屉里永远塞着涂鸦本,素描纸上铺满暗黑系机甲与骷髅。当我在午休时没收他的画册,他挑衅般扬起下巴:“反正我是被爹妈丢来寄宿的,您随便处分。”走廊的穿堂风掀起他校服领口,露出锁骨处结痂的烟疤。
周五傍晚的心理咨询室飘着薰衣草香,我翻开子铭的成长档案:父母离异,初中转学三次,处分记录里写着“为保护被霸凌的同学与人斗殴”。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突然想起积极心理学课上教授的话:“每个问题背后都藏着未被照亮的优势。”
第二周的班会上,五十双眼睛狐疑地盯着我手中的彩纸。“现在请大家写下同桌的三个优点。”教室炸开窸窣的议论。小满攥着铅笔迟迟不动,这个总缩在教室角落的姑娘,成绩单上的数学分数永远在及格线挣扎。
“陈老师,我能写自己的缺点吗?”她怯生生举手,刘海遮住大半张脸。我蹲下身,看见她草稿本边角画满精致的建筑速写:“小满,你观察过教学楼栏杆的雕花吗?要不要试试设计班徽?”
秋雨打湿操场时,十五班迎来转机。校运会入场式彩排现场,子铭正蹲在场边用粉笔画“战术图”:“大个子举班牌走对角线,女生方阵用折扇摆出浪花造型……”他的涂鸦本不知何时变成了策划的图形。我递给他组委会的绶带,少年耳尖泛红,指尖的粉笔灰簌簌落在“总指挥”三个字上。
冬至那天清晨,教室后墙突然绽开一片星空。小满带领板报组将五十个同学的星座连成银河,陆子铭用荧光颜料在角落勾勒出戴眼镜的卡通小人。“这是陈老师的射手座。”他别过头,落日余晖将少年泛红的耳廓镀成琥珀色。我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张皱巴巴的月考成绩单,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进步之星”展示栏里。
最后一次班级团辅课上,五十盏星星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现在请大家把写给自己的情书放进时间胶囊。”小满的信封鼓鼓的,露出建筑系录取通知书的一角;陆子铭的卡片上画着穿西装的少年设计师,背后写满参数公式。晚风掀起窗帘,我看见五十簇星火正在黑暗里互相照亮。
现在经过十五班教室,总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满姐帮我看看立体几何”“铭哥求教色彩搭配”……晨光中,少年们奔跑的身影将走廊的雾气撞散成虹。
原来教育不是修剪枝丫,而是唤醒每颗种子内在的光——当五十道微光学会彼此映照,荒漠自会绽放绿洲。
(作者系普宁市城关中学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