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锐
夏日的荷塘总是醒得早。天还未大亮,青萍深处便传来细碎的窸窣声,那是田螺背着沉重的壳在淤泥里跋涉。它们用柔嫩的腹足丈量着水底世界,灰褐色的螺旋纹外壳在晨光里泛着釉质的光,像极了母亲梳妆匣里那枚传了三代的螺钿簪子。
我曾用玻璃缸养过一窝田螺。它们在水中缓慢地挪移,壳缘与缸壁相触时发出瓷器轻碰的脆响。某个溽热的午后,我看见最年长的母螺突然挣出壳来,苍白的软体在清水里舒展成半透明的云,数百颗珍珠般的幼螺从它体内涌出。那个空荡荡的螺壳斜倚在鹅卵石间,裂痕沿着螺纹蜿蜒而上,宛如被雨水泡胀的竹简上褪色的字迹。
阿嬷说这叫“脱壳产仔”。田螺妈妈要耗尽全身气力才能把孩子们推出体外,若是不能及时缩回旧壳,便会像燃尽的蜡烛般漂浮在水面。可那些新生的小螺浑然不觉,它们簇拥着空壳嬉戏,把母亲最后的庇护所当作游乐园。
这让我想起巷口老王家的独子。每天清晨,总见他背着最新款的书包晃过青石板路,校服口袋里露出游戏机的幽光。他的母亲追到门廊,往他手里塞剥好的茶叶蛋,却被他嫌恶地甩开:“说了多少次别碰我游戏机!”蛋黄碎屑溅在青苔斑驳的台阶上,像极了田螺壳裂缝里渗出的黏液。
我们的父母何尝不是负重前行的田螺?父亲在工地的钢筋丛林里弯成一张弓,母亲把岁月剁碎在砧板上熬成汤。他们用壳甲般的沉默包裹生活的棱角,却把最柔软的真心铺成我们成长的温床。可我们这些寄生在壳中的幼螺,只知挑剔水温是否合宜,抱怨藻类不够鲜美。
那天暴雨过后,我在西湖塘边捡到一枚残破的螺壳。螺旋纹里嵌着细小的沙砾,内壁泛着珍珠母的虹彩。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抽泣——王叔家的孩子正蹲在湿漉漉的蒲草旁,手心里捧着一只正在脱壳的母螺。春水漫过他球鞋上干涸的泥点,那些总在手机屏幕上游移的手指,此刻正颤抖着为垂死的生命筑起屏障。
暮色染红水面时,成群的小螺开始沿着母亲壳壁攀爬。它们用稚嫩的齿舌刮食壳内的钙质,却不知这是在啜饮血脉化成的琼浆。斜阳穿过雕花窗棂,我看见王叔家门口晾晒的校服口袋不再鼓胀,那个总昂着头的少年正低头帮母亲收晾干的被单,指缝间垂落的流苏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荷塘深处又响起细碎的跋涉声。新生的幼螺们背着半透明的壳,在母螺空荡荡的旧居旁织出银亮的轨迹。它们终将懂得,有些爱以壳甲为碑,以血肉为铭,而感恩从来不是单程的潮汐。当第一颗露珠坠落在浮萍上时,整片水域都在轻轻震颤,像是无数田螺妈妈在月光下温柔地叩击孩子们的壳。
作者简介
陈旭锐,现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政协揭阳市委员会文史研究专员;揭阳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