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亮亮 摄
王 晗
老屋院子里的青石板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到了傍晚还冒着热气。父亲从堂屋拖出那张泛黄的竹席,往地上一铺,竹篾与石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张竹席已经有些年头了,边角处磨得发亮,中间几道竹篾已经断裂,母亲用麻线细细地缝补过。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暑气最盛的时候,竹席就是我们的纳凉宝地。太阳刚落下,我就迫不及待地光着脚丫踩上去。竹席还带着白天的余温,脚底板能感受到竹节凸起的纹路。我总爱在上面来回走动,听竹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母亲见了便要数落:“席子都要被你踩坏了。”
天色渐暗,竹席慢慢凉了下来。打一桶井水,哗啦一声泼在席子周围。水珠溅到脚背上,凉丝丝的。水汽蒸腾起来,裹着青石板的土腥味和竹子的清香。这时躺上去,后背能感受到竹篾的凉意一丝丝渗进衣裳。弟弟总爱把脸贴在席子上,说是能闻到竹子的味道。
月亮从老榆树梢爬上来时,父亲会摇着蒲扇讲古。蒲扇是用老蒲葵叶做的,扇面已经发黄,边缘用布条滚了边。他手腕轻轻一抖,扇子就“扑嗒扑嗒”作响,带起的风里有陈年的蒲草香。我最爱听他讲“吴刚伐桂”的故事,讲到月亮里的阴影时,他就指着天上的月轮:“瞧,那就是桂树。”
母亲手里总闲不住。有时剥着毛豆,豆荚“噼啪”裂开的声音格外清脆;有时补着衣裳,针线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她不许我们指着月亮,说是指了月亮耳朵会被割伤。弟弟偏要偷偷地指,第二天又捂着耳朵跑来跟我说:“姐,我耳朵真的有点疼。”
隔壁王奶奶常来串门,摇着麦秆编的扇子加入纳凉的队伍。她的扇子新些,摇起来沙沙响。老人家爱讲些乡野奇闻,说到紧要处突然压低声音,我们便不自觉地往席子中间挤。这时草丛里的蛐蛐叫得正欢,树上的知了也不甘示弱,各种虫鸣混在一起,却意外地和谐。
竹席上最妙的是看星星。仰面躺下,整个夜空就扑进眼睛里。银河像一条牛奶洒出的痕迹,横贯天际。父亲教我们认北斗星,母亲却说那是天上的米勺。弟弟非说看到了流星不可,等我们转头时又不见了踪影。争论间,一颗流星真的划过夜空,我们三个孩子同时叫出声来。
夜深露重时,竹席渐渐沁出水珠。手指划过席面,能摸到细密的水汽。这时母亲就会催我们回屋。我不情愿地爬起来,发现衣裳后背已经被竹席印出浅浅的纹路。收拾席子时,总会有几只蚂蚁匆匆爬过,大概是被我们压了巢穴。
如今空调房里再舒适,也比不上竹席上的自然清凉。白居易诗云:“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那些躺在竹席上数星星的夜晚,就像月光下的竹席一样,清凉如水,历久弥新。偶尔在夜市见到相似的竹席,蹲下身摸一摸,指尖传来的凉意,瞬间就唤醒了记忆里那些沾着露水的夏夜。
老屋早已拆迁,那张竹席也不知所踪。但每当夏夜难眠时,闭上眼仍能听见蒲扇摇动的声音,能感受到身下竹篾的纹理。月光穿过三十年光阴,依旧清清冷冷地照在记忆中的竹席上,照着那个跷着脚丫数星星的小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