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亮亮 摄
杨剑城
清晨,露珠还在荷叶上晃荡着,我已提着篮子站在了荷塘边,一片片的荷叶挤在水面上,有的高出水面,有的低于水面,有的平铺水面,像一群撑着绿伞的姑娘,我卷起裤腿,踏入淤泥里,凉意就从脚底往上升。
荷塘的主人老赵蹲着抽烟,烟锅子里的火苗一明一暗,他教我挑那些最嫩的荷叶,刚刚打开叶片,边缘还没有全部舒展开,叶脉清清楚楚就像是被人勾勒出来的一样,掐断它的叶柄就会有清亮透明的汁液流出,沾在手上湿漉漉的,还带着青草的味道。
采回来的荷叶搁在竹匾上,母亲拿着湿布片一片片地擦,叶面上的水珠滚来滚去,到最后聚到叶心,成了颗透明的珠子,阳光照过来,映得叶背的筋脉就像是老人手背上爬着的一根根青筋。
灶屋里那只老砂锅早就在火上放着了,锅里的水慢慢冒起小泡泡来,我就坐在小木凳上剥莲子,刚从莲蓬里抠出来的莲子外面包了一层白衣裳,用针尖挑破才露出来。莲子芯绿得有些发苦,得小心挖出来,不过别伤了莲肉,剥好后放井水里泡一会儿,慢慢沉到碗底去,像一溜儿小月亮一样。
母亲把糯米淘净,米粒在竹筛里滚来滚去,“沙沙沙”地响。米先下砂锅,然后加莲子,最后放荷叶,撕得细细的,锅盖一盖上,水汽就从锅盖缝里钻出来,荷叶香便在灶屋里弥漫开了。
熬莲羹得用文火慢慢炖,母亲不时掀起锅盖搅一搅,木勺刮到锅底有沉沉的摩擦声,米粒渐渐绽开花瓣,莲子越来越软糯,汤色变成淡淡的绿,仿佛掺进了一角荷叶,此时要撇去浮沫,那些灰白色的沫子挤在勺子边上,像一团团棉花。
午后最热的时候,莲羹终于熬成了,母亲往锅里撒了一把干桂花,金黄的桂花花瓣漂浮在汤面上,如旋涡一般沉下去,我在灶边端着碗,望着母亲用大勺盛起一勺羹汤,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
第一口总是最烫的,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莲子的清香、荷叶的清香,在舌头上一点点化开,糯米被熬得完全看不见颗粒了,只在喉咙里留下一股子滑腻,有时候会咬到半截桂花,突然一股浓郁的甜香就会从嘴里蹦出来,像捉到了一个藏在羹里的小秘密。
街口的张婶来串门,母亲盛了一碗给张婶,张婶拿着碗,先凑近去闻一闻,然后小心翼翼地喝起来。她的牙齿缺了一颗门牙,喝粥的时候就有点“嘶嘶”响。最后碗里剩了几个莲子,她拿筷头一颗颗夹起来,看了半天才塞进嘴里。
傍晚我将剩下的莲羹放进瓦罐,再用井水镇着,瓦罐外壁不久就结上水珠,顺着罐壁向下滴,滴在泥地里洇成深色的圈点,蝉在槐树上叫得正欢,声调忽高忽低,好像被蒸软了。
夜里纳凉,我取过一碗冰镇的莲羹,那汤已冻得像胶似的,用勺子往里一插,就会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月光照在碗里,羹汤泛出一片淡青色,就好像盛了碗凝住的月光,我慢慢吃着,凉意从嗓子眼溜到肚子里,人就“呼”地打了个冷战。
现在超市也有卖速食莲羹的,用塑料碗装起来,放进微波炉三分钟后就能吃,我买过一次,太甜了,莲子也太硬,就是吃不出当年的味道,而且塑料勺刮着碗底的声音真不好听,于是我想起了妈妈那把用得发亮的木勺。
去年回家,发现荷塘填了,盖了楼,老赵的儿子开了一家便利店,在小区门口,冰柜里放着各种口味的八宝粥,便买了一罐,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吃,甜得齁人。罐子是铝做的,阳光打在罐子上,晃了我的眼,像当年那碗莲羹的热气熏到我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