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尹
多年后,我依然会在某个半梦半醒的清晨,听见记忆深处那声“吱呀——”。这声音从老宅堂屋传来,像一把钝锯子在木头上反复拉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那时候我总想不通,这破木头有什么好摆弄的。父亲是个闷葫芦,平日里跟牛说话都比跟人多。可一到农闲时候,他就抱着那把老旧的二胡,一拉就是大半晌。
二胡是爷爷留下的,琴筒上蒙着年岁久远的蟒皮,已经泛黄,边沿裂开几道细纹。父亲总用一块蓝布仔细擦拭,对着光线检查蟒皮时,会不自觉地抿紧嘴唇。连松香粉末落在琴筒上,都要轻轻吹去。琴杆磨得发亮,泛着油光。两根弦绷得紧紧的,父亲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滑动时,会发出“沙沙”的响声。
父亲拉得最好的是《赛马》。弓子飞快地来回,琴声急促有力,活脱脱马蹄“哒哒”敲石板声。这时候父亲会微微仰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左脚跟着节奏轻轻点地。可更多时候,他拉的却是《二泉映月》。那调子又慢又沉,琴弓变得滞重,恍若黑夜里的叹息。琴声飘过院墙,邻居家的大黄狗听了都会安静下来。
“整天拉这个,烦不烦人?”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摔了作业本冲他嚷。父亲的手停在弦上,琴声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把二胡轻轻靠在墙边,转身去喂猪了。
有一次我看见父亲摩挲着琴杆上的刻痕发呆,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读一封旧信。“你爹啊,”母亲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心事都化在松香里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差点进了县里的剧团。那时候他天天走十几里山路去学琴,手指磨出血泡也不吭声。要不是爷爷突然病倒,家里需要劳力,现在父亲说不定是个角儿了。
我这才注意到,父亲高兴时琴声轻快,愁闷时琴弓就变得滞重。记得八岁那年的旱灾,田里的庄稼都快枯死了。晒裂的田埂散发着燥热的土腥味。有一天夜里我起夜,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井台边拉琴。琴声惊起夜栖的麻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琴声如墨滴入夜色。
这些记忆原本已渐渐模糊,直到上个月返乡最后一天的傍晚,我发现二胡被收在了柜子顶上。父亲的风湿病越来越重,手指关节粗大如竹节。“早就不拉啦,”他摆摆手,“弦都松了。”
我搬来凳子取下琴,蟒皮上积了层薄灰。琴弦果然松松垮垮的,轻轻一拨,发出闷闷的“咚”声。
“爸,教我拉《二泉映月》吧。”
父亲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接过琴,调弦的手抖得厉害。“吱呀——”还是那个声音,却比记忆中温和了许多。父亲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那些老茧摩擦着琴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二胡的絮语。
我学着他的样子架好琴,弓子歪歪斜斜地拉过琴弦,发出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叫声。父亲“噗嗤”笑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笑。窗外夕阳正好,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两个歪斜的人影牵着一把琴的影子。我们的琴声荒腔走板,却比什么音乐都好听。就像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只是这次,我终于听懂了琴声里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