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洪林
夏日的时光比箭还快,不知不觉又“入伏”了,进入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也是气温最高、最闷热的时段。空调在客厅发出轻响,我望着玻璃上凝出的细密水珠,想起大约五六岁时,攥着母亲塞的玉米饼,摇摇晃晃跑到九十里外的外婆家去避暑的时光。
那时天没亮就出发,妈妈打着火把,爸背着我,边走边歇气。我高兴的时候,也会小跑一段路。一般要到下午,才能走到外婆家。
那时候的伏天,像口烧红的铁锅。青石板路能粘住胶鞋,蝉鸣裹着暑气往人耳朵里钻,连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蔫头耷脑。
外婆家的土坯房,藏在村口老黄桷树下。远远望见那抹灰瓦,我就从爸爸背上蹦下来,踩着烫脚的碎石子往院里跑。门帘“唰”地掀起,外婆扶着门框站在阴影里,蓝布衫洗得发白,鬓角沾着片薄荷叶子。
“小热猴儿,可算来了。”她变戏法似地从陶瓮里掏出个粗瓷碗,碗底沉着半块冰糖,薄荷叶子浮在翠绿的汤里,叶尖还挂着晶亮的水珠。我捧着碗猛灌,凉丝丝的甜从喉咙滑到胃里,连头顶的汗都跟着消了——后来才知道,那薄荷是她天没亮就去河沟边掐的,用井水镇了半宿。
午后的光阴,在竹席上淌得很慢。外婆坐在门槛上编草席,我躺在堂屋的大木床上,听着蝉鸣和草席摩擦的“沙沙”声打盹。迷迷糊糊间,总闻见灶房飘来咕嘟声——那是她在熬绿豆粥。外婆的砂锅是祖传的,锅底结着一层深褐色的粥垢,她说那是“老火”,熬出的粥才绵密。我趴在灶边看,绿豆在滚水里翻着跟头,像绿宝石掉进了蜜里。等粥熬得汤稠豆烂,她就盛在粗陶碗里,撒把晒干的桂花。我捧着碗吹凉,外婆就拿蒲扇给我扇风,风里裹着桂香、薄荷香,还有她身上皂角的清苦味。
那时候总觉得外婆家的伏天是另一个季节。黄桷树的影子能罩住半座院子,井台边的青苔永远凉丝丝的,连墙角的蟋蟀都唱得不急不躁。我跟着外婆去菜畦摘黄瓜,她弯腰时,蓝布衫的后背洇出个深色的“月牙”;我蹲在灶前烧火,她就用草叶编个蚂蚱别在我衣襟上;我捧着薄荷茶在树下找萤火虫,她就搬个小竹椅坐在旁边,眯着眼,补我磨破的裤脚。她的手像老树皮,摸起来扎扎的,可给我擦汗时,又软得像棉花。
我八岁那年,慈祥的外婆因病离开了我们。我攥着她编的草蚂蚱,呆在黄桷树下,有人往我手里塞薄荷糖,我咬了一口,甜得发苦。原来没有外婆的手,再凉的薄荷茶也熬不出那样的滋味。
后来许多个伏天,我喝过加了柠檬的冰镇酸梅汤,尝过用破壁机打的绿豆沙冰,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直到去年回乡下,路过外婆家旧址,舅舅早把土坯房换成了漂亮的楼房,老黄桷树还在,树底下竟冒出一片薄荷。我蹲下来掐了片叶子揉碎,清苦的香气漫开,忽然想起外婆弯腰摘薄荷的模样——原来四十六年的光阴,从来没把那些细碎的温暖冲淡。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如今,我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空调吹得再凉,总爱烧壶水,煮把薄荷,热气从砂锅里漫上来,模糊了眼镜片,恍惚间又看见外婆站在灶边,回头冲着我笑:“小热猴儿,薄荷水好香。”
原来有些爱,是藏在伏天的种子,当年被汗水浸过,被岁月晒过,在光阴深处发了芽,一辈子都带着清清凉凉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