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晃
晨光未及透彻,露水沉甸甸地栖在草尖,我踱入桃林深处。枝叶密密挨挤,桃子便在这浓荫里悄然成熟,果实累累,密密地挤在枝头,桃皮绷得紧俏俏的,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绽开汁液。偶有微风吹拂,树叶沙沙絮语,桃香便借风势轻轻弥漫开来,如丝如缕,悠然浮动于晨雾之间,甜得直透入肺腑,竟使林中空气也带上了几分蜜样的醇厚。
桃林里此时已是一派忙碌了。老农们携筐提篮,穿行于树丛之间,动作利落而从容。他们小心托起桃身,指头一拧,便听见“嗒”的一声脆响,桃子便稳稳地落入篮中。不多时,竹篮里便堆满了桃子,层层叠叠,挤挤挨挨,像一群粉嘟嘟的胖娃娃。一个老汉笑呵呵地随手掰开一个递给我,蜜汁顿时顺指缝流淌而下。我轻轻咬下一口,甜味仿佛直接从舌底往脑门上蹿,汁液溢满唇齿,沁透心脾。我吮吸着指上的蜜汁,连指尖也染上了浓郁的甜香,甘美之味,竟叫人也欲醉在这桃林中了。
林间一角,几个孩子蹑手蹑脚,屏息凝神地靠近低枝,刚刚偷摘到几枚桃子,便闻一声呵斥突然炸响。孩子们登时如受惊的雀儿般四散而去,树影下只留下一串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几片被惊扰的叶子,悠悠荡荡飘落下来。一个放牛娃子牵着牛绳站在林边,好奇地朝里张望,末了又悄悄走近,解下自己红肚兜上的一角布条,仔细系在了桃树枝头。那抹红色便在绿影间格外醒目地跳跃着,像孩子心头一颗亮晶晶的、对甜蜜的期盼。
林中偶有青涩的幼桃被风摇落,“扑”的一声坠地。未熟的桃子滚落在泥土里,那青涩的果肉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凝固了属于夏日的某一段生涩光阴,在泥尘中静待腐化——生之初始,终要归于尘土,便连初生的幼果也逃不过。
收购桃子的商贩,此时也早早地来了。他蹲在路边,用粗糙的手掂量着桃子的分量,一边随口说道:“这茬桃性子急,才挂上枝头,就急着要红透落下呢。”老农们将桃子一筐筐倒进大竹篓里,商贩便点数着递过钱去。老农接过钱,粗糙的手指仔细抚平那些皱巴巴的纸币,窸窣的声响仿佛是他们心里轻快的歌谣。远处,载满桃子的牛车吱吱呀呀地动身了,竹篓摇摇晃晃,在颠簸之中将缕缕桃香一路播撒于乡野之上,好似将整个季节的甜意都慷慨地分赠给了大地。
待到日头西斜,林中喧嚣渐渐退去,我仍独自流连于桃林深处。晚风轻拂,将树上残余的桃香又一阵阵掀动起来,香气四溢,弥漫于空气里,久久不散。我立于树下,这萦绕不去的芬芳,仿佛已化为光阴的重量,沉甸甸地坠在心上:原来桃香弥漫,正是夏日的魂魄在呼吸吐纳;而唇齿间那一点蜜意,亦是人于时光之流中可咀嚼的、最温存的回甘。
一切有生之物,无不怀着甜味之心,在各自季节里积攒着光。清新的桃香,是生命在枝头酝酿的一封蜜信,以甘甜封缄,寄给行经其下的匆匆过客——它悄然渗入记忆的泥土,提醒我们:纵使流光如风过隙,那些被甜意浸透的刹那,便是永恒之树在尘世结下的不落果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