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月香
白露过后的风终于洗去夏日的燥热,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已经挂满了“红灯笼”。晨光透过石榴枝叶,在母亲洗白的围裙上投下光斑。“这时候的石榴最是水灵,配上银耳炖汤,最能压住秋燥。”她说着,伸手托住一个饱满的果实,指尖轻轻一掐,石榴便顺从地落进竹篮里。
厨房的窗台上晾着朵玉盏似的银耳,母亲用井水泡发时,那些蜷缩的瓣叶渐渐舒展成慵懒的玉蝶。我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看她用剪刀细心修去银耳的黄蒂,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妙的刺绣。砂锅是用了多年的老物件,内壁结着淡淡的茶色水痕,像秋日里将枯未枯的荷叶。
“银耳要用文火慢慢煨,才能熬出胶质。”母亲说着,将泡发的银耳撕成小朵。她的手指在氤氲的水汽中翻飞,将银耳撕成匀净的小朵。剥石榴是另一番功夫,要用竹刀沿着萼部轻轻划开,再小心掰开,绽裂的红玛瑙般的籽粒便簌簌落进青花瓷碗里,偶尔有几颗蹦到灶台上,像是溅起的朝露。
砂锅开始在灶上轻声吟唱时,母亲就会搬来竹椅守在旁边。她手里纳着鞋底,针线起落的节奏恰合着汤沸的韵律。她望着窗外偶见迟归的燕影,目光悠远,仿佛在透过袅袅蒸汽,遥想着什么。水汽沿着锅盖边缘袅袅升起,带着银耳的清香和石榴的甜酸,在窗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有时她会掀盖撇去浮沫,铜勺掠过汤面时带起细小的漩涡,沉在锅底的银耳便翻涌上来,宛若秋池里苏醒的白莲。
“为什么这时候要喝这个汤?”我问她时,天边正好掠过一群南迁的候鸟。母亲停下针线,望着窗外说:“银耳是秋露养的,石榴是秋阳晒红的,这时候的汤最是润人。”她说话时,眼角的细纹在蒸汽里显得格外温柔。日头偏西时,父亲从田埂上回来,总会先舀半碗汤喝。他喉结滚动着咽下汤汁,满足地叹道:“这汤能把秋天的燥气都浇灭了。”
汤炖到浓稠时,母亲就会撒一小把枸杞。那些干瘪的小红点在热汤里渐渐饱满起来,在乳白的汤中浮沉,恰似游动的锦鲤。她从不放冰糖,说石榴自带的清甜正好引出银耳的鲜。我最爱看她分汤的样子,先给父亲盛满胶质的银耳,再给我的碗里撒上大把石榴籽,最后才给自己留些清汤。
某个晨露犹存的早晨,我推开厨房的门,看见母亲正将炖好的汤舀进白瓷盅里。晨光透过窗棂,照得她鬓间的银丝格外清晰。“秋燥起来了,”她轻声说,“给你温在灶上,记得喝。”那盅汤在灶台上冒着热气,石榴的红籽在乳白的汤中若隐若现。
如今母亲的手已不再如从前那样灵巧,我便时常帮她剥石榴。她坐在秋阳里轻声指导:“籽粒要完整,破了会发苦。”那些石榴籽在她渐花的眼里,恍若还带着多年前的红耀。砂锅还在老地方咕嘟作响,水汽模糊了窗外的石榴树。
秋风拂过院墙,石榴树叶沙沙作响。母亲舀起一勺汤吹凉,递到我嘴边:“尝尝,还是从前那个味么?”咽下那口甘润的瞬间,我忽然品出了汤中深意。这汤里炖的何止是银耳和石榴,分明是母亲用文火慢熬的时光,是她把最好的年华都细细撕碎,融进儿女的岁月长河里。
这种爱到深处,都会带着时光的馈赠,就像石榴籽总要连着那点白膜,才能成就完整的清甜。白瓷盅里的汤渐渐凉了,但那份温暖却一直留在心底,如同九月和煦的阳光,永远照耀着游子归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