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钒

　　我的家乡是一座平凡的潮汕小村，在这里，但凡是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专门留出一垄田地来种植番薯。长大后我才惊觉，这或许是时代留给老人们的一种深刻烙印——番薯在上世纪那苦难深重的饥荒年代里，大概是最能养活人的东西了。但是到我出生时，已经没有谁会为了吃饱而发愁，因此番薯对于我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关于童年时代的记忆，一种意义特殊的美食。

　　番薯那旺盛的生命力，并不会因为饥荒年代的结束就功成身退、偃旗息鼓。夏天烈日炎炎，连着几个月都不下雨，长在阿嬷搭起来的竹架子上的四季豆、地里的芥菜，甚至不远处哪户人家的藕田里的荷叶全都蔫巴下去、奄奄一息时，只有番薯那宽大的浓绿如墨的叶子依然饱满地匍匐在地上。这时抓一把田里最表面的土，已经完全干结成块，轻轻一碰就像绿豆糕那样碎掉散开了，真难以想象深藏于地下的那些根茎，是以怎样的热忱和努力终日向下生长，孜孜不倦地汲取运输着珍贵的水分。

　　番薯最简单的吃法是蒸。刨了番薯回来堆在厨房里，想吃的时候就蒸上一锅。生的番薯，不管是白薯红薯都并不甜，一口咬下去先是脆，然后土腥味和生淀粉黏糊糊的感觉就在口腔里散开，甚至可以说还不如某些品种特别的萝卜。但一旦蒸熟了就女大十八变，红薯松软香甜，白薯绵密而有谷物清香，紫薯产量不高，但能兼顾它们二者的优点。这时候即使被烫了手、噎到了梗住喉咙，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番薯。赶紧倒一碗凉水猛灌下肚，把咽喉中的窒息感冲散，这感觉和夏天喝了冰可乐之后打出一个长长的可乐嗝，任由清凉的味道回荡在鼻腔之中，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有一点一定要小心，不能咬到长了虫洞的部分。虫子也爱吃番薯，甚至可以说对于番薯，虫子其实是先于人到来的第一个评鉴家。番薯上的虫洞，有的就像一滴晕染开的墨水，明晃晃地浮在表面，当然容易避开。有的却险恶地深埋在明艳的果肉之下，让人无从防备，猝不及防就会中招。不知道是出于虫子的残留，还是番薯被虫啃咬之后释放出来了某种化学物质用以自卫，虫洞附近的薯肉不仅不再香甜，还有种特殊到难以形容的辛辣苦涩，这是喝再多水都没法稀释的奇异感受。小时候的我学到“辛苦”这个词时，觉得辛苦辛苦，大概就跟被虫咬了的番薯一样吧——其痛绵延不绝，个中滋味又无从让他人分担，那确实是够辛苦的。

　　更美味的一种吃法是熬番薯糖水。番薯洗净去皮，粗粗切成大块，和水下锅熬了之后放白糖冰糖。相对于我后来来广州求学，喝到的那些糖水相比，这其实也是种粗糙得不得了的做法，但味道却一点也不粗糙。番薯的糖分和香味，在小火温柔的焙烤之中，全都释放融入了水里。喝上一口糖水，就像是喝下了一口浓稠地成为了实质的幸福感。很多个暑假的下午我从外面疯玩回来，满身燥热，进了家门接过来一碗阿嬷笑吟吟递过来的放凉了的番薯糖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一瞬间便暑意全消，然后跟阿嬷撒娇：“嬷，我还要一碗！”

　　记忆里，吃过最特别的番薯是一口袋的烤番薯。那天我刚刚放学回到家里，就撞上了从田间回来的阿嬷，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口袋。我好奇地问阿嬷这是什么，得到的结果却让人啼笑皆非，原来有一伙坏小孩到我家的田里偷挖番薯，挖出一堆之后就地取材烤了起来，只是刚烤完就正好被阿嬷抓了个正着，全都作鸟兽散了。这一口袋刚烤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番薯就作为战利品全部被阿嬷背回家来，我打开那个口袋，焦香气马上扑面而来，长于田野间的番薯、拾捡于田野间的木柴、在田野间升起的火堆，让这些番薯的味道得到了一种狂野的升华，即使是内芯还有一点半生不熟，吃起来都觉得是为口感增添了丰富的层次。

　　吃番薯，当然也少不了吃番薯叶。旧时候调味料以至于柴火都稀少，番薯叶多用来喂猪，到我出生之时我家已经不养猪，于是那些嫩生的叶子和藤都进了我这头小猪的嘴里。其实嫩的番薯叶有种奇异的清香，只要加点盐清炒就很鲜美，如果还能再放一块猪油一起炒，出锅前来一勺我家乡特产的豆瓣酱，那更令人食指大动了，佐着一盘番薯叶，可以喝下三碗放冷了的稠白粥。即使是长大了，在尝遍大江南北的蔬菜之后，我依然坚定地把番薯叶放在好吃蔬菜的前五名，和西洋菜、益母草、芥兰、春菜并列——因为实在难以在这些心头挚爱当中分一个高低出来。

　　有一个画面已经跟吃无关了，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夏夜的晚上，我靠在阿嬷身上，听她一边编竹篓，一边向我讲一些古老的故事。阿嬷说，在她还小的时候，有一年发了大水，水退后她到番薯地里打理，发现有一只乌龟搁浅在淤泥之中，就抓了起来扔进一旁的小溪之中。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到菜渠之中舀水浇菜，听到一旁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以为是条野蛇，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那只乌龟。乌龟的小眼睛黝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震起来圈圈波纹。

　　我想象着年少的阿嬷，那是一个眼神清亮、头发浓密的少女，站在绿油油的番薯叶子之中，想得有些出神。

　　后来，我把这个画面写成了一首诗，还发表在一本诗刊上，其中最后三句如下：

　　月光在天井的地上骤然摔碎

　　碎成的轻烟流萤之间

　　阿嬷的背影和菩萨相合

　　时间就像被虫啃咬过的番薯，无声无息地到来，体验过才知道个中苦涩滋味。如今我在外地求学，阿嬷的那一垄番薯田也因为村里水库的扩建被占了，但即使没有被占，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又能继续弯下多少次腰呢？真希望归家之期赶快到来，能和阿嬷，和家人一起热烈地分食甜蜜的番薯，分享那些甜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