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青
启功先生和饶宗颐先生是当代大名鼎鼎的国学大师。早些时候,我重翻王一川《汉语形象美学引论》一书,又读到王先生引用的启功先生一些旧体诗词。近日,翻了翻《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的《文录、诗词卷》,恰巧也读到了饶先生的一些旧体诗词。我把两位先生写的词对比着读,不禁哑然失笑。觉得,人们常有字如其人、画如其人和诗如其人之说,殊不知,并非诗外的词,若将它们与作者的性格联系起来,也正可谓词如其人。两位先生的词便是如此。
印象中,在网络平台上看过若干与启功先生有关的视频资料,知道先生是一个语言富于幽默感的国学大师,处事方式也颇多谐趣;如先生生前对一份调查表格,在外语程度一栏,他竟填的是:学过,忘记了。这肯定并不符合填写的要求,但却是大实话,幽默感则尽在其中。并且不难看出,启功先生的幽默感是随时随地自然流出的。他的一阙《沁园春·(美尼尔综合症)》:“夜梦初回,地转天旋。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嘶鸣,渐如牛吼,后悬锤撞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明朝去找医生。服‘苯海拉明’‘乘晕灵’。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失去平衡。此症称为,美尼尔氏,不是常暑气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你看,他老人家把自己患病的痛苦状,描写得多么形象生动;倘若没有亲历“美尼尔”综合征的严重折磨,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词来的。而作为国学大师,启功先生谐趣的语言和他的幽默性格,可谓是天衣无缝的浑然一体;或者也可以说,启功先生语言充满谐趣,是由天生的幽默性格使然。像“真要命”,便是十足通俗的话语,但正因如此,却显得表现力特强,感染力特大。“且待公薨”,则似乎就泄露出一点国学大师的底色来了。“公”,在古人那里,是对他人的尊称,也包含敬重之意;但此处,老人家故意把自己的叙述转换为医生的口吻,一下子便使自己和医生产生了一种有趣的关系。薨,本义是死亡,是现在已经不常用的古语;“且待公薨”,若翻译为现在的话,则相当于是说:你这个人呀,既然得了这顶级麻烦的病,那就只有等着死罢了。可以看得出,老人家似乎倒并不十分害怕死,而是可能有点像海德格尔说的那样,是深晓“向死而生”的哲理的,因而并不缺乏坦然面对病痛的乐观态度。而把“真要命”和“且待公薨”诸如此类的古今语言融于一炉,即融汇在同一阕词中,则表明,尽管词有着严格的格律规定和限制,但却束缚不了启功先生高超的语言表现能力,并且游刃有余。
多数情况下,人们谈论历史,往往会用比较严肃的话语方式,但性格富于幽默感的启功先生,却并不如此,而是照样语兼雅俗,谐趣每可俯拾。他的另一阙《贺新郎·咏史》云:“古史从头看,几千年,兴亡成败,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都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糊涂流水账,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词中,像“早已全部完蛋”,就是既通俗又谐趣的话语;“大本糊涂流水账”,则是对于几千年来漫长历史埋藏着的许许多多无法弄明白的事实真相的妙喻,一样是人皆能理解的通俗又谐趣的话语。然而,“谁参透,这公案”,话语就文气多了。所以总体上看,启功先生词中的用语造句,确实显示了他的幽默性格带来的语言特色,并由此折射出一个大学者敏锐的洞察力和识见,自有高视点的境界。
同是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的词在语言表现方式上则是另一番景象。他的一阙《念奴娇·至金陵》云:“江南春色,算来是多少胜迹清赏。娇冶廉纤,只做得、飞鸟向人偎傍。地辟天开,精神朗慧,到底还京样。人家小语,一声声近清唱。//因念旧日山城,个人如画,已做中州想。邓禹笑人无限也,冷落不堪惆怅。秋水双明,高山一弄,著我止悲壮。南徐好住,片帆有分来往。”可以说,从头到尾,此词尽是清隽典雅的话语,文质彬彬,与俚言俗语是无缘的。
此外,一阙《满江红·自题画集》:“满目江山,燕归晚、似曾相识。树如此、梦难到处,海南海北。画里话头堪俯拾,白山几折谢公屐。问图中,谁是倚声,登楼客。//看吴楚,东南坼。丹青事,荆关敌。纵扶摇千里,依然陈迹。痴骨研皮都换了,飘萧赢得头斑白。笑世间,人我浑相忘,空今昔。”以及《一剪梅·自题荷展画集》:“荷叶田田水底天,看惯桑田。洗却尘缘,肯随浓艳共争妍。风也褯然,雨也恬然。//雨过风生动水莲。笔下云烟,花外神仙,画中寻梦总无边。摊破云笺,题破涛笺。”它们都是饶老自题画集的词。语言的清隽典雅和文质彬彬,是饶老一以贯之的大学问家风格。而像“人家小语,一声声近清唱”,“问画中,谁是倚声,登楼客”,“笔下云烟,花外神仙,画中寻梦总无边”……诸如此类的描述抒写,则其文采、情致、韵味和蕴含,俱让人于读时感受到极大的审美愉悦和想象空间。毫无疑问,作为学界泰斗,饶宗颐先生写此类小诗小词,都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小菜一碟,但,老人家贵在下笔成珍。
从上述诸词还可看出,饶公以惯于用典和善于用典之故,常使语言达致高层次的文化品位。如“邓禹笑人无限也”和“白山几折谢公屐”等,俱是。邓禹,东汉时人。据《后汉书》载,光武既平定天下,“诸功臣皆增户邑”,禹却“常欲远名势”,“其后左右将军官罢”,独禹未尝招艤。故,邓禹是有资格窃笑别人欲壑难填的。饶公用此典,可能即系此之意。“白山几折谢公屐”,谢公即谢安,东晋时人。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坚率大军攻晋,谢安遣侄谢玄等迎战,以弱势兵力于肥水击败苻坚。据《晋书》载,“玄既破坚,有驿书至……(谢安)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所以,“白山几折谢公屐”,白山可能是饶公对自己不加皴笔的画山法的谦言;几折谢公屐,则系取此典心喜之意。也就是说,饶公通过此用典,恰到好处地透露出他对自己所画白山喜不自胜的心情。本文限于篇幅,不可能多啰唆。但由此已可看出,启功先生和饶宗颐先生,他们在词的语言表现方式上各有自身的精彩显呈,所谓各有千秋吧,因而足堪令人心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