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彩华
外婆是童养媳,是她的婆婆用一袋米和一袋番薯换来的。外婆的父亲,是一位烈士,牺牲时年仅三十三岁,当时被叛徒出卖,在白塔镇宝联村的幼浦山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丢下了老母、妻子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家里没了顶梁柱,举步维艰。外婆的母亲哭瞎了双眼,大兄长被活活饿死,真的惨不忍言。为了活下去,外婆的母亲将最小的孩子也就是外婆送到大寨内村当童养媳,幸喜得到善待,顺利长大成人,并与外公成婚。
一提起外婆,总想起她端着花规,坐在矮木凳上,在家门口和邻居一起绣花的情景。打我记事起,她的视力就不太好,绣花时总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穿针时,将线轻轻放入口中,浅浅含一下,拿出来再捻捻。偶尔很顺利将线穿过针孔,更多的是小小的线儿在手中捻了又捻,待穿过之后,总会轻轻舒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又埋头专心绣花。外婆喜欢在绣花时,与同寅姐妹唱潮州歌册。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能流畅唱《百屏花灯》,不用音乐伴奏,完全是靠语调的抑扬顿挫、高低长短来进行调节,十分动听。“活灯看完看纱灯,头屏董卓凤仪亭。貂蝉共伊在戏耍,吕布气到手捶胸。二屏秦琼倒铜旗……”每每唱到快结束时,就会央求她唱慢些。大多数她是应允的,偶尔会说“太慢了,不好听哩”。有时会和女伴一起唱其他的歌册,内容丰富,有各种潮汕青草的,像“蚬壳草是青草的母舅”,是指蚬壳草能解多样无名肿毒。在小小的我眼里,特别惊奇:不识字的外婆,怎么会装一肚子的潮州歌仔?没有经过特别的训练,靠的是口口相传,韵味却那么浓,让人喜欢。也许,外婆她们在唱歌册时,在别人的故事中抒发自己的悲欢离合,才这样真挚而动人。我现在这样喜欢潮剧,一定是外婆早年在我幼小的心田种下的种子在潜滋暗长。
儿时,一放暑假,常去外婆家住。每天下午三四点,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总是在大灰埕的龙眼树下玩游戏。女孩子花样多,跳绳、过家家、捉迷藏,玩得满头大汗也毫不在乎。外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出来门口,朝龙眼树下张望,见我们几个玩得投入,也没有闹小孩子脾气,便转身回屋里。在我们口干舌燥之时,她总会及时端出一小锅温度恰好的青草水给我们喝下去,有时是猫毛草水,有时是蛇舌草水,淡淡的草香,下点糖,真好喝。这是外婆才能煮出来的味道,充满童年的温馨。小孩总是让人操心,急于解渴,特别猴急,端起碗,一口气就喝得碗底朝天。有时难免被呛得满脸通红,她就会急急用手拍着我的后背:“慢点喝,慢点喝。”直到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才放下心来。
光阴荏苒,那个白天缠着外婆唱歌册,夏夜吵着要外婆摇蒲扇的我到了完聘的日子。可是到了中午入宴席时,怎么也找不到外婆。还有什么事情比外孙女的好日子更重要的吗?几位年轻人出去找了一圈,都空手而归。正当大家都开始焦急的时候,外婆眉开眼笑、满头大汗从大门口快步走进来。“老人家回来了就好。赶紧入席。我们都急坏了。”亲戚们热情牵她入座。“等一下,等一下。”外婆手里拿着一棵茁壮的青草草根,走进里屋,虔诚地将它装进新娘嫁妆的红肚兜中,郑重告诉我:“这是草头,愿你们百年好合,事事顺利。我发现红肚兜里没有这个,沿着路旁找了好久,终于在学校后面找到棵这么漂亮的。”“外婆——”我情不自禁抱着她,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为了这棵好意头的“草头”,为了这份圆满,又怕给别人添麻烦,老人家竟然顶着烈日一个人静悄悄出门,一路细细寻觅。从家里到学校,该走多久啊!这份疼爱,温暖而绵长。
每次周末回老家,经过外婆家时,目光总是忍不住寻找。偶尔见到她的身影,特别高兴。远远望一眼她住的房子,就很满足,很心安。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外婆会因为脑溢血突然去世。那个星期天,她看见我的车停在门口,知道我回来,特地买来了我喜欢的红豆饼。红豆饼的外包装,我还来不及拆下,分明还带着她的余温。外婆就这样告别。她的面容还是那么慈祥, 像往常一样安详。尔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去外婆家。 原来,熟悉的地方,没有了外婆,变成多么可怕的事情。
著名作家梁晓声说:“失去亲人,最痛苦的不是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他的那一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外婆,我在心里默念:如果她还在,那该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