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虽好，不如故乡！”这是陈训霖的父亲、泰国华侨陈和柏题写在故乡祖宅“春晖苑”墙壁上的字，也是他漂泊海外半个多世纪的肺腑之言。

　　陈训霖祖籍汕头市澄海区莲下镇渡亭村。1963年，他从广东师院毕业分配到揭阳一中任教，后调到揭阳师范、师专函授站。上世纪80年代转调行政部门，曾任职于揭阳县委党史办公室、榕江报社、县文化局、县委党校等单位，揭阳建市后调至市交通委员会、交通局工作至退休。他对地方史志饶有兴趣，任揭阳县委党史办主任时搜集、编写过不少党史资料。退休之后应邀担任过《揭阳市志》《揭阳年鉴》编辑，参加过《普宁市志》及揭阳各县县志审稿，主编《揭阳市交通志》等。

　　2021年，在采编《奋斗百年路，启航新征程——学党史·守初心》系列报道时，记者曾就南侨中学校刊《文化堡垒》的时代意义，采访过陈训霖。同时了解到他是侨眷，曾参与广东省档案馆主办的《侨批故事》征文，发表过《亲情弥珍贵，家书抵万金》一文。

　　日前，为采编“侨批印记”专栏文稿，记者搜集到陈训霖家的更多侨批资料，追寻他家的侨批故事。

　　□记者 蔡幼芳

　　浴布裹衣，异域追梦

陈和柏和幼女在湄南河畔留影。

　　陈训霖的父亲陈和柏在19岁时，因家境贫寒，仅凭一条浴布裹着几件旧衣，便拜别双亲，踏上了漂洋过海的谋生之路。初到暹罗（今泰国），他在码头当苦力，劳碌艰辛，离家四个多月，才寄回两块钱的“平安批”。此后，他月月寄批，钱不多，但比韩江的潮汛还准时。有工友劝他，批信不必月月寄。他斩钉截铁地回应：“家有老父老母，不寄批我来暹罗干什么？！”后来，陈和柏在湄南河上当船工，在曼谷街头挑担叫卖。渐渐地，有了积蓄之后，他便回家乡娶亲置家。但蜜月还没度完，为了生计，他又告别双亲和新娘，再次奔赴泰国打拼。此后，侨批中那份对妻儿的思念和牵挂，如涓涓细流，悄然融入字里行间……

　　战火纷飞，侨批断绝

1984年10月15日，陈和柏在泰国捐赠善款，获得泰皇御赐勋章。

　　最揪心的是日本侵华、潮汕沦陷的日子。那时，烽火四起，船路不通，侨批断绝，陈家没了经济来源，只能靠蕃茨（番薯）、茨叶（番薯叶）、草粿度日，还要藏到床底下躲避日本飞机的炸弹。彼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又何止他们一家！

　　烽火不止连三月，家书何止抵万金！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的喜讯传来，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陈家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接到战后的第一封侨批。陈训霖的母亲手捧批信，难掩激动，奔走告知了所有的亲戚邻里。远在泰国的陈和柏则在收到家人报平安的回批后，高兴地跑到三宝公（郑和）庙中，虔诚地烧香还愿。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陈训霖的母亲就到泰国与父亲团聚。临行时，祖母把陈训霖留了下来，说是要把家族的根脉留在故土。

　　稚童念信，慈母盼归

　　陈训霖年幼识字后，便成了家中侨批的念信人与回批的书写者。父亲寄来的侨批，祖母总是百听不厌，陈训霖要一遍又一遍地念给祖母听。父亲的侨批，开头是“慈亲大人尊前”或“母亲大人膝下”，继而是“敬禀者”引出下文，然后经常是叙说“番畔”（国外）谋生的艰难与不易，但最后总是说上一句“儿在外一切平安，请勿念”。回批也总是将家里的情况写在巴掌大的红色信笺上，寥寥数语道尽家中近况，末尾也一定要写上“合家安好，吾儿勿念”，落款处的“母示”二字，蕴含无限深情。老祖母虽识字不多，却能将潮州歌册吟唱得婉转悠扬，那些自编的歌谣成了陈训霖童年最珍贵的回忆。祖母常常伫立在韩江边的石头上眺望远方，她那被西风拂动的白发，伴着柳枝轻垂，似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每当年幼的陈训霖问她在看什么时？她总是说：“望火船，等你爸番批。”

　　祖母经常唱自编的歌谣：“云山叠叠在天边，海水茫茫思吾儿，你母就如风前烛，不知见儿是何时？……”陈训霖读小学时也写过一首《盼归·记祖母》民谣：“站蚀岸边石，白发伴柳垂。西风慈母泪，何日儿回归？”质朴的字句间，尽是慈母盼儿归的殷切之情。

　　情系侨批，阖家团圆

1986年11月17日，陈和柏在寄给胞弟陈和松的批信中写道：“上日来信已悉，内中述及你建屋一事，要我帮助。现在我托香港文华代我付去港银壹万元……内抹1000元分给诸人，存9000元弟收。”

1988年，陈和柏寄给胞弟陈和松的批信中写到泰国亲人顺泰、英仲两人要“前往祖国旅游”，是“初次前往祖国及家乡”。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祖母却带着无尽的牵挂离世了。陈训霖和叔父陈和松成了家里的收信人。求学澄海一中时，陈训霖每月有5元助学金（膳费每月8元），但父亲仍每月按时给他寄来一封侨批，那批银背后尽是对儿子的殷切期盼。当他到广州读师范院校时，学费、膳宿费全由国家负责，但双亲的批信仍然不断，他们把批信往来当作是亲情联系的纽带。父亲在批信中反复叮咛：要勤奋读书，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将来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为海内外的家人增光添彩，“以慰吾心”。父亲在批信中不止一次地写道：“青年人不学文化知识，个人无法立身谋生，国家无法富强。”这些教导，陈训霖铭刻于心，终生受用。

　　时光流转，20世纪7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也吹暖了广大侨胞和侨属的心。一个星期天，陈训霖接到一封从泰国寄来的侨批，那轻薄的纸张承载着父母亲准备回国探亲的喜讯。他既兴奋又焦虑，因他与父亲从未谋面，对母亲也只剩儿时模糊印象，怎么认得他们呢？左思右想，陈训霖决定带上多年积攒的侨批前往广州华侨旅行社。侨批，是亲情的信物、骨肉的凭证，更是他们常年联系的见证！

　　海珠广场边，陈训霖揣着这些批信，满心忐忑地等待着。母亲远远望见他，便急切奔来，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执手相看，无语凝噎。母亲泪流满面，父亲则喃喃地说：“好了，好了，现在不用靠批信，我们好好谈。”

　　在广州回家乡的车上，母亲紧挨陈训霖坐着，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不放，好像怕他跑掉似的。父亲则一封封地阅读着他带去的侨批，似乎在翻阅以往的岁月，海外生活的酸甜苦辣、亲情的温暖慰藉，皆在字里行间重现……

　　回到旧居，父母亲将那扎侨批和一小袋“暹米”（他们在泰国经营米业）置于祖父母的牌位前，然后点燃香烛，长跪不起，两行老泪挂在父亲那饱经湄南河畔蕉风椰雨的黝黑脸庞上。从那以后，父母亲年年回国探亲，经常是在春节、清明、端午节、中秋节等传统节日。再后来，他们拿出积蓄，在故乡澄海盖了一座两层小屋，把它命名为“春晖苑”，质朴的屋舍承载着游子对故土的眷恋。

　　陈和柏并非富商，却身体力行践行着中华民族扶危济困的传统美德。在侨居国，他捐赠善款，获得泰皇御赐勋章；在故乡，他资助有困难的亲戚、邻居，也给村里的华侨学校、祠堂、老人组捐款。

　　对于兄弟姐妹，他也给予无私帮助。1986年11月17日，陈和柏在寄给胞弟陈和松的批信中写道：“上日来信已悉，内中述及你建屋一事，要我帮助。现在我托香港文华代我付去港银壹万元，到汕头爱玲之亲戚厝（处），然后候训霖往取。内抹1000元分给诸人，存9000元弟收。此是少数，望弟勿怪。”

　　每次回到家乡时，陈和柏总是一早就起床，然后到村外的田间小路散步，有时在韩江边比划着做操。碰到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老者，他们就会海阔天空聊上半天，“从暹罗诐到猪槽”；遇到一个赶狮头鹅的小孩，陈和柏就会拉着他的小手，亲切地询问：“几岁啦？父亲是谁？爷爷是谁？”他对故乡的人，充满着深厚的情；对故土的一草一木，怀着真挚的爱。

　　异域虽好，故土更亲

1989年中秋节，陈和柏回乡探亲时在客厅墙壁上挥毫：异域虽好，不如故乡。

　　每逢佳节倍思亲。1989年中秋节期间，陈和柏又回到故乡“春晖苑”与家人团聚。中秋节当天，当陈训霖从楼上走下来时，看到暖心的一幕：只见他的父亲站在矮凳上面对着客厅中的白壁挥毫泼墨，女儿则捧着一碟墨汁，虔诚地站在旁边。当他的父亲转过身时，几个碗口大的字赫然出现在白壁上：异域虽好，不如故乡！看到此，陈训霖和女儿齐声连说：“好，好，写得好！”发于心底，流于笔端，眷恋故土，热爱家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人如是，古今皆然。王粲有赋云：“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陈训霖的儿子把爷爷的墨迹拍了照，作为家庭影集《岁月情怀》的扉页，而陈训霖则把墨迹与存留的侨批一起珍藏起来，视若“传家宝”。

　　侨批，这一纸薄薄的家书，重若千钧。它是亲情的纽带，是岁月的见证，更是家族精神的传承。在这些平凡又感人的侨批故事里，我们看到了海外赤子的家国情怀，见证了侨眷家庭的坚韧与温暖，也读懂了亲情在岁月长河中永不褪色的珍贵。

　　韩江水悠悠，流淌着慈母的拳拳之心；故土情念念，满怀着游子的眷恋之情。在历史的长河中，陈训霖家的侨批故事，宛如一曲跨越山海的亲情欢歌，奏响着时代与家族的动人旋律。

　　岁月如歌，光阴似箭。陈训霖在揭阳工作生活了60余年，他对揭阳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怀有深厚的感情。如今，他已和老伴黄芳雯老师从揭阳回到故里澄海区莲下镇渡亭村的“春晖苑”安度晚年。他家的侨批故事以及与泰国诸弟妹的亲情联系，已由微信信息传递着、赓续着……

　　本文配图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