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耿
那一天,阳光明媚,鹊鸟枝头叫,我本以为又是舒畅快乐的一天。
那一天下午,你躺在地上,静静地,像睡着了一样,他们说你是长睡了,我不相信。我已经记不起你睡眠中的样子,小时候,你总是哄着我睡了之后才睡,长大后,我总是比你晚醒,以至于我已经模糊了你睡着时的样子。那一刻,我认真地看着,我得记起清醒的你和睡眠中的你,这样,在我往后余生中,我的世界里才有你完整的样子。
我呆立着,恍然若梦,刺眼的阳光让我更加惊惶无措。我还是不相信,你就这么走了。围观的人议论着,叹息着。你曾经也是一个围观者,曾经也叹息着生命无常,我祈求你能站起来,以围观者的身份于晚餐时分跟我们谈论着,并强调健康平安的重要性。可自此以后,这个声音不见了,当某一天我们把烦躁的唠叨当成宝贵的回忆时,往往意味着物是人非。
一个很有人情味的老交警告诉我:“人确实没了,因为心梗,回去时,你得大声呼唤你母亲回家。”回家?回哪里的家?我终于崩溃了。小时候,我抓鱼的爱好胜于吃晚饭,你找我回家;因调皮捣蛋被老师留课,你领我回家;寒窗苦读而学业无成,茫然流连于乡野,你引我回家。服兵役时,鱼跃龙门的愿望破灭之后,我愧于回家,还是你说:“回家吧,有家就有饭吃。”如今,轮到我带你回家,居然是以这种方式,你怎么能给我一个残缺的家?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家的旧沙发上躺着两万元,那是妹妹的拾遗厚报。我们坚决拒收之后,感激不已的失主把钱从车窗扔了下来,那时,屋里头忙活着的你急奔出去,拦在车前,摆出一副不拿回去就走不了的架势。过后,你说,我们不能留下贪心的名声。那个时候,我们家其实还很穷。
喜鹊报喜让人们爱上它,乌鸦报丧让人们恨上它。我如鸦鸟一般逐一电告亲人,他们一定会恨上我。妻子就恨上了我,噩耗之后,每一个早上等着她的开水杯是空的,地板是脏的,饭锅是冷的。儿子会恨我,他喜欢那种炖汤的味道,如今却永远消失了。女儿会恨我,她得自己睡了,晚上帮她掖被角的人不见了。
远行的儿子急奔回来,去高铁站接他的朋友说:“他一上车就抱头痛哭,一路没停。”坐高铁时,他应该哭停过。我知道,他不会归心似箭,他的脑袋一刻也没有空闲着,他在想着十八年来的人和事。当溺爱成为一种习惯时,人会产生依赖心理,可当可以依赖的人突然消失时,人若坠崖。列车飞奔着,他觉得太快了,他还没有想够就到站了。他在朋友圈写着:“这个世界,最疼我的人走了。”
接下来,我机械地听从长辈指挥,进行着后事的操办。那一阵子,灵魂是属于自己的,动作则是听从于他人的,整个人处于半醒半梦之间。望着静静躺在冰冻世界里的你,我感到周围一片冰冷,一股哀凄之情萦绕不绝。就在那个深夜,十五的月亮高悬在空中。今月曾经照古人,人已作古,月圆依旧。望着这轮明月,想到人的生命在茫茫宇宙中的渺小,想到生命的轮回,自然的交替,心中似乎有了一些释然。也许,生命只是一段旅途,无论风光再美,总有结束的时候,又或许,新的生命旅程开始了。
做法事时,看到那纸糊的厨具,我又痛了,我分明看到你自己做着饭,一个人孤寂地吃,你的身边再也没有儿孙的陪伴,你该多孤独啊!你其实是喜欢热闹的,从前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你总是笑眯眯的,家里家外,忙得不亦乐乎……
按照民俗,人在辞世之后,一些旧物是要一同火化的。就在大人们忙着整理遗物时,女儿咬紧嘴唇,大人每拿起一件衣物,她就抢回一件,她不舍得,因为烧了,就永远见不到了。拆到睡床时,她扑了过去,把大人推出门外,“砰”的关门声之后,撕心裂肺的长哭声穿过门缝,像潮水般涌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办完丧事后,我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房里,那一刻,我感觉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你,我醉酒时,谁拿蜜糖水灌我?我抬起脚时,谁打扫着地面的杂碎?我每天的食不准时,谁来唠叨我?我需要一个老到没有牙齿的你。儿女守着父母老去,就像父母看着儿女长大。你一直在前面带路,让我明白老是怎么回事,当你四十岁时,我看到我四十岁的样子,当你六十岁时,我知道我六十岁该有的样子,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也无从知晓我老到没有牙齿的样子。
就在今天晚上,端起饭碗时,我又难过了,看到那盘里的菜,那是你种的,我夹起菜走了出去,我可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即将掉下来的眼泪。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我还是愿意时间过得快一点,不然的话,这日子就太酸楚了。唯愿天下所有的儿女,尽孝要趁早,多抽出点时间,陪陪父母吧。须知,人生苦短无常,切莫让“子欲养而亲不待”变成遗憾,否则就后悔莫及矣!
作者简介
洪耿,揭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揭东区读书创作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尘世掠影文化公众号平台副主编、《揭阳校园文学》副主编。出版个人散文集《老耿的碎碎念》,作品散见于报刊和网络平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