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怀珊

　　忙到失语的日子里，告诉先生：“好想病一场，睡个三五天不知白天黑夜。”先生笑而不语。添水、煮水、取杯、下茶、暖壶、洗茶。凤凰单枞中的春茶精品蜜兰芽在紫砂壶里舒展、吸水，香气袅袅……“茶最解乏，喝一杯你就满血复活。”

　　先生原本不会喝茶，自然也就不喜欢喝茶。每次饭后见我摆开茶具，他就假装看不见甚至直接走开；每每在我的温言软语、软硬兼施、晓以利弊的手段使尽后，他勉强喝个两三杯后就主动把杯子洗好、归位。

　　画风的改变是在爸爸住院期间，四个多月的陪伴没有茶为媒茶做伴茶为话，如何能挨过消毒水充斥的荒芜时光。先生开始跟着爸爸喝炒茶，在浓稠的茶汤里听长辈唠过往时光的酸甜苦辣，像“墨水”一样的茶汤慢慢地喝出回甘、喝出习惯、喝出依恋。爸爸去汕头康复的时候，先生给爸爸备的第一份生活必需品就是炒茶。

　　爱上喝茶的先生研究起茶品、茶具来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紫砂茶壶先从网上购买，原胚、磨釉、上色、手拉壶……价格不一、壶型各异，逐一比较，遇到喜欢的从不计较价格，家里的茶壶架摆满就在茶盘上一字排开。茶叶先从专业的朋友那里学鉴定，慢慢地通过自己的味蕾摸索门道，从五味不分到闻香识茶，个中的乐趣把他自己给熏陶得煞有介事。

　　想起病隙的李清照留下茶诗云：“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汤水当茶饮自是才女的生活雅趣，但最让人感怀的还是“枕上诗书闲处好”，只要有书为伴，精神必定饱满而富足。

　　陪伴爸爸对抗病魔的过程，也是家人们重新审视生活的发愿心的美好经历。每一场生命的旅途都已经被上天安排了它的标价，或轻快、或沉重、或享受、或苦涩，都仅仅是一种体验；六祖慧能大师说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生命顿悟的自我疗愈过程中，学会放下、学会接纳就是最好的自我成长。“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言人生”，爸爸承受的生命之痛我无法分担一分一毫，但每每在午夜被噩梦惊醒就会无比清晰地提醒我那曾经无法抹去的生命记忆；我也曾痛恨交通的混乱、司机的无良；但在我们一家人在历经万劫之后学会珍惜每一次日升、每一场日落、每一种遇见，我们感受到生命的轻盈、生活的惬意、时光的可贵、平常的可爱，那种无法言喻的通透感也慢慢消解了对遭遇的不平和怨恨。

　　在茶道的探索之路上，先生不仅享受其中，还着意要把孩子也培养成他志趣相投的茶友。每每放下碗筷，就招呼女儿先煮水，天气晴好的时候还会特意交代孩子把榆木凳子搬到阳台，大有好茶伺候的仪式感。

　　在时光老人的雕琢下，全家人都闻香识茶，就连读幼儿园的小儿子也会掀开茶碗盖告诉爷爷说：“单枞的味道最香，妈妈最喜欢。”

　　自从几年前带他到潮州凤凰山上露营，一路在茶商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各种“凤凰单枞”后，他的鼻腔就交给这种半发酵茶了，只要滚烫的开水逼开蜷卷的茶叶，他就能辨识出茶香的来处和茶叶的品种，睡觉前也学着我们喝一杯。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爸爸埋在血液里的茶因子，在适当的环境下一激发就都表露无遗？

　　女儿也学着他的爸爸给我洗脑，“妈妈，你只会看《任我江海寄余生》里面的苏轼雅词，你却还不知道王安石和苏轼虽然是政敌，但同样爱茶的两个人却可以借茶解万千仇怨。”

　　女儿在我的影响下，对写下“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是爱到骨缝里的程度，凡是有关苏轼的文章、趣闻轶事她都不会放过。所以，“七分水，八分酒”的典故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因为“乌台诗案”而九死一生被贬去黄州的苏轼，临行前王安石请他到府上叙旧，同时也因为身染痰火之症的王安石听从太医院御医的建议要用长江瞿塘中峡的水来煎煮茶水治病，因此王安石目的也在于托此行黄州的苏轼给他带瞿塘中峡的水。

　　贬居三年后归家的苏轼，心情大快，经过瞿塘峡时忘了王安石的嘱托，等船过江流才想起友人所托，马上在船上给朋友打了一瓮下峡的水。长江水送到王安石府上的时候，王安石几乎要学前人跣足远迎。当峡水煮沸倾入茶碗，只见茶色久现，王安石识破苏轼谎言，苏轼听罢大惊感叹：“王大人真父子，既识茶，还识水。真真是敬佩！”因此，这段佳话也成了真名士的友情美传。

　　在这样的典故里，我们也可窥见宋朝时期文人士子的精神洁癖。王安石精通茶道是一说，我更愿意去想象的是思想相通的人在爱好面前都会变得虔诚且纯粹，没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阻挡高尚的人对美的追求。

　　如茶道，在潮汕人的生活中，茶是“米”，是日常生活所需，是开启任何生活场景的味蕾密码。所以，我们坊间有个段子：两个宿敌要吵架之前，先摆开茶道，喝上一杯之后再来开骂。非潮汕人一定对这样的段子感到无奈的同时也会笑岔气；但所有的潮汕人一定会领悟这个段子里的茶香情缘；至于茶过三巡后还有没有吵架的怨气，那自然是不得而知了。但在“茶三酒四”的茶道文化里培养出来的潮汕人，团结、拼搏、果敢已经是族群的共同记忆了。

　　当我看着稚子围坐，看茶汤清亮、举手优雅、品茶有声的家常画面时，我也相信先生说的：“没有什么事是一杯好茶解决不了的。”

　　喝吧，在茶里寻找潮人的密码——爱拼才会赢。累过，就好了。累的路，难走，但总是向上。

　　作者简介

　　钟怀珊，揭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揭东区读书创作协会理事、校园文学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