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宁
揭阳人把连环画叫作“古册”或者“图书”,此名号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人心中,真如清泉浸润过般温润亲切。少年心田荒芜,唯以薄薄纸页种下葱茏绿意。每当考试获得佳绩,长辈便会赏我1.2毛钱,攥紧这微薄的欢喜,我总会第一时间跑向店马路那间新华书店。最引我驻足的,是那些电影连环画:唐国强眉宇英武,朱时茂笑容爽朗,李连杰武功超群,李秀明靓丽清纯……他们活在那墨色影动的小方寸里,悄然点燃我心中渺茫的演员之梦。数年积攒,我便拥有两大箱共二百余册连环画:《孔雀公主》《牧马人》《泉水叮咚》《四个小伙伴》……纸页间藏着我所有天真的幻梦,它们安静地叠放于我的床下,总在我酣然入睡时引我进入甜蜜的梦乡,是我少年王国里最体面而富有的珍藏。
那时候,雨伞街有一间租书小店,一分钱可租两本,生意红火。十岁左右的我萌生起“生意经”,幻想摆摊租书赚钱就可以买更多的“古册”。趁着暑假,我当真抱着两箱珍藏,在森泰药店门口铺开报纸开张了,人家一分钱租两本,我一分钱租三本。孰料开张未久,住在附近的一个哑巴混混便来搅扰。他粗鲁比划着要借书,趁我不备,抓起几册撒腿便跑。我慌忙追赶,可他身形魁梧如山,我徒然气喘吁吁却只追得个渺远背影。只好哭着返回摊前,心中委屈如遭寒霜。此后两三日,摊前冷清,书又被抢走几本,终于心灰意冷,悄然收摊。
少年初次试水商海,竟遭浊浪当头,那挫折滋味,酷似六月骄阳一样灼人。少年不承想,被抢走几本“古册”其实只是皮外伤,扎心的痛还在后面等着……
谁能料想家住四楼也会“水淹金山”?那天暴雨倾盆,下水道突遭堵塞,污水倒灌入室,家中偏又无人。待我推门进家,眼前景象几乎令人窒息:床下两箱“古册”尽数浸在污水中!所有纸页如被泪水泡烂的心,彼此粘连,面目全非。我呆立污水中央,世界轰然塌陷,臭水味混着书页腐烂的气息,灌满鼻腔——那湿漉漉的毁灭,如同无声的宣告,原来人世间许多珍宝,原非少年单薄双臂所能守护。此后多少年,这溃烂的纸堆竟成了心头一道深坎。我暗自发愿,日后定要重觅“古册”,填补这无端塌陷的沟壑。
前几年迷上网购,发现网上居然可购得旧日“古册”,于是重拾旧梦,一发不可收拾。两三年间,我贪婪搜罗,除了《少林寺》《庐山恋》《小街》《刘三姐》《知音》等电影连环画外,刘继卣、贺友直、王叔晖、华三川、戴敦邦等名家绘画的“古册”珍品亦渐次归入囊中。几年间便攒下数千册,把逼仄的空间堆成书山,圆了少年梦。看着这些“昔日旧爱”,心里无比甜蜜。每当翻阅心爱的“古册”,儿时的酸甜苦辣便仿佛被一帧帧的画面唤醒,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 一闪现。
去年网购一批旧连环画,二三十册,扉页皆用蓝墨水以行书工整题写:“韩少兵(化名)购于某某书店”。韩先生字迹潇洒俊逸,多数购自上海书店,偶有杭州、绍兴所购,甚至夹杂一两册东北的踪迹。历经几十年岁月流转,这些“古册”品相依旧完好,足见主人何等珍爱。我抚摸着纸页上的墨痕,恍若看见当年那个年轻的他,或乘公交或骑单车,满怀热望穿行于上海的书肆之间,倾尽囊中所有将心爱的连环画拥入怀中,归家后心花怒放,久久凝视这些战利品;即便出差外埠,也要寻访异地书店,搜寻新的“心头爱”……可如此深爱,最终亦不得不挥手作别。他是老了,盼着有人能代他继续守护?抑或他已如书页般飘散于风尘,竟致心爱之物被后人视作废品卖掉,任其流落天涯?思及此,心头无端涌起怅惘:我此刻倾情搜求,亦不过是暂借流光里的浮生半日,得以与这些纸上的梦影同处一室罢了。待我百年之后,这些泛黄的册页又将何往?是委顿于泥尘垃圾之间,还是终究化为一缕青烟?
李商隐曾低吟:“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春风犹怜嫩枝,人于尘寰却不得不承受多少猝然断裂。原来“古册”的轮回流转里,早已暗藏了人生所有相遇与告别的谶语。每一册历经岁月辗转传递的旧书,都似一道刻痕,划在时间不腐的碑上。我们这短暂生命里,又有多少“暂凭尊酒送无憀”的仓促?当指尖抚过纸页上韩先生的名字,亦如同轻触那些注定逝去的温热。
这些册页终究会飘散,如我们终将告别自己,告别世界。然而那墨痕深处,终归有光焰未熄——它曾照亮过一张张如我般稚嫩而执拗的面庞,在彼此交错的悲欢离合里,永恒地传递着那无法被浊水湮灭的人间之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