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东屋:一个村庄的百年微澜》 郑嘉励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5年8月
□禾 刀
“临终前,外婆的床头有几个橘子。我跑去拿橘子,她竟然拒绝了我,她说,这一次她想留给自己吃。然而第二天,她就走了,这几个橘子,终于不曾吃完”。郑嘉励的文笔温润细腻到令人窒息。
这是一部饱含家族记忆的纪实著作。本书不只是郑嘉励个人的“家族志”“村庄志”,更像是从农村出走的同龄人的共同记忆。这个原本与“洛阳铲”打交道的考古学家,这次将探寻历史的手铲转向自身血脉的源头——浙江玉环楚门的朝东屋自然村。
朝东屋村临海,可耕地少,收成低,导致一种由海拔构成的梯级现象:海边的不如山里的,山里的不如那些平原地带的。这种差别折射到生活中,便是一条层次分明的鄙视链。很不幸,朝东屋位于这条鄙视链的末端,而父亲更像是这个末端中的末端。父亲从代课教师下岗后,在种田的乡亲面前更显低人一等。当了农民后,父亲先前教书的那些“优点反而成了缺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母亲常常数落父亲的懦弱与无能,甚至连看报的习惯也成为她抱怨的导火索。
郑嘉励笔下的父亲,有一个认识进阶的过程。一开始,父亲的形象并不高大,反倒如同母亲眼中的懦弱。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郑嘉励渐渐发现,默默无闻的父亲有更多侧面。改革开放后,父亲没有像别人那样开作坊办工厂搞经商,而是支个小摊,赚点小钱。父亲坚信读书是子女们的最大出路,默默支持。后来父亲患上肝病,吃饭时,主动不与大家同桌,刻意专用碗筷。当偶尔得知有人因肝病去世时,“闷闷不乐,好像别人致命的肝病会传染给他似的”。
多年后,郑嘉励猛一回首发现,曾经试图挣脱父亲的影响,其基因早已深深镌刻在自己的骨髓里,反倒越来越像父亲。当同事们纷纷把握投资房地产的风口时,自己却瞻前顾后。郑嘉励自嘲道,“我的底色是个农民”。
写到父亲,自然绕不开母亲。郑嘉励认为,母亲并非天生一副强势人格。母亲从小经历了姥爷的出走,再也未能“受到命运的眷顾”。在外婆独自拉扯下,母亲“一点点丢失少女的天真,成长为务实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女人”。然而,父亲软弱的性格不足以为母亲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
在剖析亲情时,郑嘉励没有千篇一律地盛赞血浓于水,而是正面直击矛盾痛点,亲情间的嫌隙与龃龉,在他的“铲刀”下一览无余。一生不顾家的大伯四个子女都没有读书,老后只能躲在寺庙里消磨余生。一个从小缺少关爱的人,终不愿意将自己的爱施予子女。父亲曾被侄儿批斗,这成了他后半辈子的噩梦,直到死前还难以放下这段恐怖经历。宅基地纠纷越来越成为乡村矛盾的焦点,郑家终没能例外。多年后与小姑妈的宅基地纠纷,将亲情涂抹上一层沉重的阴霾。
郑嘉励成长的岁月,正是城乡二元户籍政策深刻变革的年代。当年农村娃读书,很大一部分原因源自对商品粮的强烈渴盼。郑嘉励进入大学第一次拿到梦寐以求的粮票时没法不深感欣慰,自己终于也是吃粮票的人了。然而,改革的步伐超出了想象,还没等他捂热手中的票根,配额制度取消,心里一下子空落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说是乡下人,乡下没田地。说是城里人,手里没粮票”。
寻找心灵的归属与安放之地,是每一个从家乡出走者的宿命。繁华都市与田园牧歌形成的强烈反差,常常令游子们在挣脱与归属间反复彷徨,郑嘉励亦不能例外。透过历史的窗棂望去,无论是大集体,还是分田到户,再到后来乡镇经济的兴起,朝东屋村的人物命运与时代大潮始终紧紧相连,裹挟向前。时代赋予这个乡村的使命,与乡村的世俗缠绕交融,亲情间的嫌隙在历史的熔炉里反复锤炼,化为缕缕云烟。生活就是这样,时代会赋予每一个生命个体独有的内涵,让这个社会呈现出更为斑斓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