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江
菜场里,螃蟹的摊位挤挤挨挨。我挑了几只青壳蟹,摊主娴熟地用草绳捆好,顺口问了句:“会调蟹醋吗?”我愣了一下,说会。其实心里明白,我调的蟹醋和外婆的比起来,总是差那一分。
外婆调蟹醋,从不用菜刀切姜。她说切出来的姜太规矩,不肯把汁水交出来。她用刀背斩,一下一下,斩到砧板上留下浅浅的凹痕。那姜末带着纤维,毛茸茸的,捏一撮放进醋里,汁水立刻氤氲开来,把醋染成浅浅的鹅黄色。
“姜要斩,不能切。”外婆总这样叮嘱,“蟹性寒,得用姜醋给它暖暖身子。”
她的手很巧。斩好的姜末倒进青花小碟,舀一勺镇江香醋,再放几块黄冰糖,不搅拌,就那样静静地等。我小时候最急,总问:“外婆,糖怎么还不化?”她笑着摸摸我的头:“急什么,好东西都要等的。等糖慢慢化开,甜味才能藏到醋里头,不抢味。”
我便蹲在她身边,看那冰糖在醋里慢慢消融。外婆说,白糖的甜太直白,像不懂事的孩子,横冲直撞。黄冰糖的甜是温润的,懂得退让,懂得衬托。
等冰糖化尽,外婆会从柜子里取出自己腌制的糖渍桂花,用筷子挑起一瓣,轻轻放进醋里。那一瞬间,整个厨房都香了。桂花的甜和醋的酸交织在一起,像是秋风吹过桂树,又恰巧落进了一口古井。
最后一步,是热油。外婆舀一小勺麻油,放在铁勺里烧热,然后“刺啦”一声,浇在姜末上。热油激发出姜的辛辣、醋的酸香、桂花的甜润,所有的味道在瞬间被唤醒,又迅速融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复合香气。
“这才叫醋。”外婆会这样说,眼睛弯成月牙,“不然只是酸,这醋能让蟹活起来。”
我那时不懂什么叫“活”。只知道每次蟹一上桌,我就迫不及待地蘸那碗醋,常常等不及蟹熟就偷偷尝一口。酸得我直皱眉,却又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外婆看见了,总是笑着嗔怪:“小馋猫,蟹还没吃就先把醋喝光了。”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秋日盛开的菊花。
外婆不止教我调醋,还教我做人。她说:“做醋和做人一样,不能只有一个味儿。光酸不行,得有甜来和;光甜也不行,得有辛来提。姜虽然辣,但它却护着你。”
饭桌上,外公就着这醋抿一口黄酒,外婆笑着问:“老头子,今年的醋可还行?”外公不说话,只是抬眼看她,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碗醋里,藏着的不只是配方,还有他们几十年的相濡以沫。
外婆走后,我照着她的方子调过无数次醋。姜要斩,不能切;糖要化,不能搅;油要热,不能温。每一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不敢马虎。
可是,调出来的醋,始终差那么一分。
我换过无数种姜,试过不同的醋,甚至专门学了腌制桂花的方法。直到今年秋天,我又一次端起那碗调好的醋,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外婆弯着腰斩姜,看见她等待冰糖融化时安详的侧脸,看见她用筷子挑桂花时专注的眼神。
我忽然明白了。缺的那一分,不是配料,不是火候,不是手法。缺的,是外婆倾注在这碗醋里的时光,是她调和人生百味后的从容,是她用一生岁月熬出来的温柔与智慧。
提着螃蟹往回走,秋风里隐约飘来桂花香。我想,今晚回家,还是要调一碗醋。虽然永远差那一分,但每一次调制,都会让我回到那段时光里。
那缺失的一分,其实一直藏在心里,藏在每一个秋天的思念里。它有个名字,叫做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