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潮阳英歌》 郭小东 主编 岭南美术出版社 2025年8月
□许 锋
古老之舞,莫不出于祭祀,脱胎于农耕文明。“惊天地泣鬼神”,人类虔诚地认为,惟有跳起来、唱起来,自己美好的愿望才能被神灵感知,才能得到神灵护佑,日子才能过得顺风顺水,一世平安。潮阳英歌舞的来源亦是如此。只是,人们想不到,它会历千年而不衰,成为风靡世界的历史文化遗存和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精神图谱。
一直以来,“非遗传承与当代转型”议题在学术界引起广泛关注,许多非遗项目作为一种“文化基因”的活态传承不断获得重视,也不断焕发新的生命力,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中国潮阳英歌》作为国内首部系统研究潮阳英歌的学术著作,汇集了来自文化人类学、舞蹈史学与民俗学领域的多位学者研究成果。
该书不仅融合了多学科的研究方法,源自潮汕地区的深度田野调查,更附有非遗传承人及地方文化学者的口述史料“潮阳英歌谱系”,使得全书的本真性与视角的多元性得以增强。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最先在他1956年出版的《农民社会与文化》中提出了“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概念,他指出,“大传统”与“小传统”的互动构成了文明的整体图景。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民间艺术往往成为这种互动的生动体现。潮阳英歌,趁宋元之乱,于南明大盛,在千余年的传承史中形成了深厚的文化底蕴与独特的文化谱系。
本书主编郭小东和学者林继昌在书中提出,“英歌舞是信仰与向往,是智慧与圣洁,是高贵与典雅,是民间艺术的大集成,是中国长篇男性舞蹈史诗,是化干戈为玉帛的精神表达”。这一文学化的观点表达在更多学者们的具体研究中得到充分印证。
该书部分章节的撰稿者黄国钦发现,“英歌脸谱”泾渭分明,一种是水浒人物,一种是鬼怪扮相。而水浒人物的戏面脸谱极其夸张,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英歌的衣装,则将潮绣的各种技法运用得出神入化,将士的头盔亦样式丰富,材质不一,“仿佛每个英雄,自有自己的英气”。文化学者江冰认为:“英歌脸谱中的雷神图腾与傩戏面具的同构性,揭示了华夏巫傩文化的活态遗存,这一发现为岭南文化与中原文明的对话提供了实物佐证。”
在关于中国民间舞蹈的研究中,身体作为文化载体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英歌舞者通过槌法、步法与阵势等变换,在时空中镌刻下“自己”对古老历史和文化的感知、记忆、情感,使得英歌舞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成为“活态的身体档案”。
陆基民在《英歌的风骨》一章中指出,潮阳英歌无论是哪种形式,无不打上了中华民族的英雄底色,烙下地域历史人文和族群性格的印记。曾经,倭寇、海盗的袭扰,艰辛的生活环境,使潮阳人骨子里凝结着搏击的凛然,血管里奔流着不屈的倔强。
在历史人文研究中,“地方性”与“普遍性”构成基本分析维度。《中国潮阳英歌》以“文化流转”形容英歌舞从地方性仪式到国家级非遗的升格过程。通过地方节庆、文化交流与国际展演等多重渠道,英歌舞不断拓展其传播边界,最终成为代表潮汕文化乃至中华文明的重要符号。而与官方主导的文化活动不同,英歌舞的传承与发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民间的自发组织。英歌舞虽然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后获得了更多外部资源支持,但其长久的生命力,仍体现于其扎实的民间基础和社会、社区参与的内生动力。
此外,英歌舞的现代转型也影响着对其文化价值的重新认识。蔡妙芳在《女性的欢歌》一章中认为,“女性英歌舞,是突围而出的一个例外”。一双双绣花的手,挥击双木槌,唤醒了潮汕姿娘内在的神格。它“静水流深、刚柔并济,是女子的欢歌”。海之阳,山水相逢处,培育了一方女子乐观、坚忍,进可攻、退可守的性格特征。“穿上英歌的服饰,每个女子都有了张扬欢欣的神气”。这与当代社会平等观念及教育理念的更新相表里。即便传统派最初对此有所保留,但民间社会的广泛包容和接纳,使英歌舞在保持核心形式的同时,也实现了社会群体参与的拓展和外延。
人们在“陶哨”的啸声中集结,在《大宋宣和遗事》的“水浒故事”中登场,在“英雄槌”的击打、锣鼓钹的激越声中翻转、腾挪、跳跃、击打、行进,时而八面威风、气壮山河,时而诙谐幽默、令人捧腹。亦庄亦谐,潇洒自如。这正是英歌舞的魅力——像舞蹈,又像武术,更像潮剧。看似为舞,又铿然有声;好似为战,又大音希声。你恍兮惚兮间,心神已越千年。
不身临其境,难以想象,一个全民皆舞的地区,一座全民皆舞的城市,一个全民皆舞的社区甚至家庭,是什么形态,给人带来什么样的震撼和力量。
“山朝阳、水朝阳、山水皆朝阳”。不妨到潮阳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