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明
烟雨榕江,远山含黛。丰子恺曾说:“因为人类擅长遗忘,所以有了清明。”一年一清明,一念一追思,流年似水,带走了从前,却带不走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
家乡芦清美,地处南河边。小时印象中,站在潭角古庙,看汽船拖着枫溪条(水泥船),长长的船队从江上驶过,好奇地望着,想着如有一天能有张船票搭上客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该多好。听阿嬷说阿公就是从老家寨前渡口坐船到揭阳、在汕头上红头船,漂洋过海到暹罗。
“汕头出海七洲洋,七日七夜水茫茫”“漂洋过黑水”“船今行去紧如箭,有人眩船兼呕吐,想起过海拙干难……冥日眩船目汁流”,1943年潮汕饥荒年,阿公为了生计早早便“过番”。过番时,阿嬷3 8岁,我父亲才7岁,小叔7个月大,家里的生活重担压在阿嬷身上。农活家务一肩挑,家里缺劳力,生产队的工分少得可怜,阿嬷的工分才6个半分,父亲边读书边记工才2分。三个命运相同的妇女组成互助组,扶犁把耙,割稻布田,“踏吊戽,犁耙布”样样能,闭上眼睛夜踏水车、“咿呀咿呀”声响在田野悠扬飘荡的情景让人怀想。当晒粟组长、生产队妇女负责人,阿嬷吃苦耐劳、自强不息的倔强性格和善良俭朴的品德,厝边头尾拢称赞。把几个孩子拉扯大,默默地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省吃俭用供养我父亲读揭阳师范,这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很不容易的事。阿嬷在家对阿公的思念和牵挂,个中辛酸,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泪暗流。“番批钱,救命钱,接着番批喜心窝”,每每接到番批的一刻,睹物如见人,成了她最乐的事。小时在村里生活的我,依稀记得那时从番畔寄回来的油和旧衣服,在那个缺衣少粮、物质紧张的年代,穿上那有点不合身的番客衫,也是很高兴的,吸引了不少小伙伴羡慕的眼光。天涯何处青衫梦里家,一寸愁肠无语对残霞。过番也不是去掘金,听说阿公初到暹罗也很艰辛,省吃俭用积攒钱,过年时寄番批40港币,有的年头田园失收,没寄钱,阿嬷难免会有失落感。曾看过《信一封》所描述过番情景就可见一斑:“信一封/银二元/叫伊(妻子)刻苦勿愁烦/囝儿着扶持/教伊勿博钱(赌钱)/田园着力作/猪囝着力饲/等到我赚有/紧紧回家来团圆。”表达的就是过番男人对于留守家乡妻子、儿女以及家园的魂牵梦萦,不管漂泊何地,漂得多远,家,永远是番客心中的牵挂!
不知何时,番批没来了,番畔的阿公失去联系。直到后来,做旅游工作的细弟带团到泰国,通过乡亲的多方寻找,终于接上了线。原来,阿公由于身体健康原因,早些年前就走了。有一年清明,父亲和小叔去曼谷,祭奠阿公,顺便带回一张现场照片,阿嬷的高兴就甭提了,好几天精神抖擞,夫妻之情难掩其表。岁月是一副催化剂,时间就是最好的证明,阿公去过番,一辈子就留在番畔,再也没有返回唐山,在家乡苦苦等待的阿嬷,几十年甚至一辈子过着“夜夜守空房”的日子。阿嬷97岁往生极乐,六十载一甲子,含辛茹苦。沧桑岁月足见一位老人的平凡坚守、伟大付出。
阿嬷没读过书,但多少识得字,有一次看电视时,断续读出了字屏中的字,我们很是惊讶,一问,她说是笑(唱)歌册识字的缘故。她唱歌册的音调回响在耳。潮州歌册是一种用潮汕方言编写、有着整齐音韵和完整故事情节的“说唱艺术”。其汲取各种戏曲的艺术养分,又融汇了潮州歌谣、畲歌、俗曲的特点,形成独具一格的说唱风格。以前的潮汕姿娘仔,要那些家里有钱的才能识字,许多没能上书斋念书的,就只能靠学这些歌册识字。农闲时,阿嬷人缘好,乐帮人,几个中年妇女,围坐一起,或织麻,或绣花,自娱自乐,唱歌仔。歌仔片段,抑扬顿挫,有板有眼,潮韵十足。那时我年小,听不懂,但阿嬷就讲歌册中的人物故事,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谁对谁错。她曾说,一些善恶的问题看歌册就明白了。
老家门口那石磨,静静地耸立着,目睹旧物,些许情愫由然生。旧时,潮汕人逢年过节想要做点“粿条”的时候,便会打磨“粿条”浆,而做“粿条”所需要的米浆是需要打磨出来的,但因为条件有限,没有大机器可以打磨,就需要挑着大米到“石磨”去“挨”(即推磨,俗称“挨磨”)。阿嬷她们,以前都曾是推着这种石磨过来的,那时候生活水平低,能够遇到过节做“粿条”已经乐得不得了。那时村里有石磨的只有几家,阿嬷热心助人,人缘好,左邻右舍都来借用,走了一摊又来一摊。昨天,回乡时遇到发小,他记忆犹新,跟我谈起:那时候过年过节你们家的老石磨就成了共享石磨!不论亲疏排队先到先磨,但都得向你嬷说声“借”,这很重要(表示尊重),得到的都是“好”。爽快答应声中,赢得的是口碑,更是乡里人的朴实。
石磨磨碎了时光,“咯吱”声犹在耳留,石磨已退出舞台,然珍贵的一幕幕拷贝在脑海。追思在清明,雨过是天晴。柳色新,春莫负,珍惜当下,斟一壶酒,一杯敬过往,世事随风;一杯酒敬当下,珍惜拥有;一杯酒敬未来,所行皆坦途,所遇皆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