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杰纯
三月,春气莆动,又见花开。我缓步于两旁开满素白柑花的村道上,那若有若无的清香和着乡村特有的泥土气息,扑进我的鼻腔里,沁人心脾。这样的清晨里,一场大雾笼罩在这两旁整齐划一的大片柑园上,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花藏在雾里,还是雾躺在花上……往事亦如花如雾般缥缈,鼻子里和肺里都充斥着这无比熟悉的气息,自然而然地,又忆起从前和阿嫲在这茫茫的柑花海中的幕幕场景……
那时的柑花也如今天般烂漫,碧空云荡处,一片白花簇。在人间四月天里,柑花如淑女初妆,以其淡雅之姿隐藏在绿叶之中。它的整体犹如一颗小巧可爱的小星,花瓣如玉,花蕾如金。清风过来处,花影摇曳间,便有微香四溢,引得蜂群蝶阵纷沓而来。在柑花最绚烂的时节,也是阿嫲最忙碌的时候,她会在漫山遍野的柑园里“摇柑花”,柑园里的柑树许多都有成年男子那般高,长得好的甚至还不止,阿嫲小小的身影跨过一道又一道又深又大的田沟,在树下双手抓住树干,用力地摇着摇着,柑树便一抖一抖地,抖落了如玉屑的花瓣,落满了阿嫲的青丝。那时的她,依旧年轻,洁白的花瓣在她肩头、身上瓣瓣相叠,她仿佛也融入了这片柑花之中,拥有了露之洁、月之明……
其实最辛苦的还是在阴雨天“摇柑花”。潮湿的柑园里,泥路坑洼,雨水绵绵。阿嫲戴着草帽,半躬着身子,在偌大的园子里穿梭着,在层层的树影摇动间,那些因为潮湿而紧紧粘住小果实的花瓣便纷纷落去,幼果终于挣脱了束缚,得以尽情地享受阳光雨露的滋养。阿嫲脚下的两只雨靴全都粘满黑黑的泥土,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可她还是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柑园的各个角落飞来飞去,花瓣亦如滴星,她在花瓣纷飞里,忘却了年月的流转,青春的流逝……
“飞花檐卜旃檀香,结实如缀摩尼珠。”农历十二月,阿嫲辛苦培育了一年的柑终于成熟了。阿嫲又爬上那比人还要高的梯椅,拿着柑剪,在最接近果实枝根的地方,小心又娴熟地一刀下去,一个胖嘟嘟黄澄澄的柑就到了她早已结满老茧的手掌中,她的双眸里闪烁着热切的光。就这样,她不知疲倦地剪下了一个又一个,剪了一株又一株,一直到夕阳垂地……记忆里,那片“树树笼烟疑带火,山山照日是悬金”的柑园,仿佛是阿嫲质朴人生的意义,是她平淡生命轨迹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丰收时节,金黄的柑是一筐一筐往家里运的,腾出来的空房间很快就铺满了整整一屋子的金黄。为了保存得更久,阿嫲就会带领着我用透明的塑料小袋将它们一个个精心包装起来。祖孙俩面对着这一屋子满满当当的柑,似乎怎么包也包不完……
时光也在无数次重复装柑绑袋的过程中变得格外冗长枯燥,这让小小的我时常“闹罢工”。这时,阿嫲便会哄着我,一边双手麻利地抓住一个柑子,装到小袋子里,一边用她那不急不缓的语调,给我讲“张翠锦与王双福”的故事,或是教我念潮汕版二十四节气歌:“正月立春,雨水时”,或是直接秀一段潮剧唱段“陈三五娘”,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以致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阿嫲就会笑着告诫我要做到:“嘴笑呱,手捻麻!”我回过神来,又赶紧麻溜地拿起一个柑装起来……
那段阿嫲哄我开心,教我成长的温馨时光,至今仍历历在目。想来阿嫲在“包柑”之时,便把一颗小小的蓄满张力的种子,也包裹进我那原本黯淡荒芜的生命里,让我在往后余生的岁月中,无论身在泥泞深渊还是簇锦坦途,心里始终有这样一位可亲可爱的人陪伴着;有这样一段可回味的往事滋养着;心灵的原野始终有一种可以倚仗的力量支撑着。它伴随着我成长成熟并开出属于自己灿烂的小花。
如今又见花开,一步一花间,那条两旁开满柑花的小径蜿蜒到了尽头;我远远望去,站在村口老榕树下的不正是那一位生如柑花的老人吗?那是我生命的源头,是我永远的牵挂与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