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杰纯
古镇的腊月是掺了蜜的糯米团,老巷里蒸腾的炊烟裹着鼠曲草的清香。阿嬷的竹筛里躺着红桃粿,胭脂色的模印里藏着三山国王庙的檐角,木槿花叶在沸水里一焯,碧莹莹的汁液便染透糯米团——那是把整个春天的青翠都揉进了年关。
腊月廿三,糖粿粘住灶神的嘴时,棉湖的老屋檐早已结满琥珀色的糖霜。阿嬷挎着竹篮穿过打铁街,篮中鼠曲粿沾着晨露,像裹着翡翠屑的绿云。青石臼里糯米与粳米此起彼落地舂着,咚咚声应和着糖坊巷捶打花生糖的节奏,惊醒了蜷在门墩上的狸花猫。红桃粿脱模的刹那,木槿叶染就的翡翠皮裹着绿豆沙,模上浮雕的“寿”字还沾着光绪年间的桐油香。
腊月廿四夜送神,青石板上浮动着金银纸的余烬。供桌摆满发粿甜芋,阿公蘸着浓墨写“天增岁月人增寿”,门楣的春联红得惊心动魄,像揭阳岭上烧了半山的木棉。阿公踩着木梯贴春联,浆糊刷过墨迹,门神秦琼的鎏金锏便沾了榕树气根的水汽。我蹲在檐下剥糖葱,看麦芽糖丝在晨光里拉出千万道金线,仿佛听得骑楼下传来潮州歌册:“廿四夜,人客来,茶瓯酒盏排满厅……”遥想,那古早卖春盛的货郎漆篮里,裹着雪白糖衣的束砂,是不是比陆放翁笔下的堆盘蜜和糖还要晶莹三分?
除夕的烛火在“四点金”天井里摇曳,驷马拖车的梁架下悬着十二对锡制蟠龙灯。八仙桌上的全猪顶着红绸牡丹,银簪别着潮州錾刻的“五谷丰登”花牌。檀香缭绕间,族谱上的蝇头小楷洇成游动的蝌蚪,百年的墨迹在雾霭中缓缓舒展着筋骨……
围炉设在祠堂西厢。咸菜瓮启封时漫起酸香,混着老药桔炖鸭的甘涩,与蚝烙在生铁鏊上的嗞嗞声撞个满怀。阿叔的锡酒壶蒸着热气,说起丙寅年营老爷轿过云湖的旧事:“当年轿杠压断时,金身的玄天上帝竟稳稳立住,恰似黄岐山上的石翁仲!”檐外忽传来小孩喊着要吃糖葱薄饼的嬉闹声,应和着远处榕江夜航船的汽笛,为这围炉夜话添了几分生动的温馨。
阿婶手巧,正忙着将薄饼摊开,撒上糖葱碎,那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引得孩子们更是雀跃不已。阿叔抿了一口锡酒壶里的热酒,眼神里闪烁着光芒,继续讲述着往昔的故事:“那营老爷轿过云湖,可不是一般的热闹,四乡八里的人都涌来看,轿杠压断那一刻,大家都捏了把汗,可玄天上帝却像是护佑着咱们这片土地,稳稳当当的,真是个奇迹!”说着,他笑了笑,目光望向窗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热闹非凡的场景。而屋内,炉火正旺,食物的香气与欢声笑语交织。
子时爆竹炸裂的瞬间,阿姐绣鞋上的并蒂莲正踏着潮剧鼓点:“春风践约到园林……” 唱词悬在檐角风铃上,叮咚落进守岁人的茶杯。
正月的石板路醒得格外早。英歌队的脸谱在晨雾里游动,画着李逵脸谱的少年踩着“七星步”,槌影翻飞处,冻僵的龙舌兰都抖落一身霜。青狮衔着桔子跃过火盆时,玄天上帝的金轿正经过兴中桥,春风里,神像眼底的慈悲——那是百年未变的,注视着人间炊烟的眸光。
我立在兴道书院三乐堂里,看春阳在青瓦上织着金网。看从郭氏大楼里飘来的新蒸菜头粿香气袅袅,缠住光绪年的书声,瓦当上的木棉红朵“啪”地绽开,惊得游神队伍中的铜锣溅起清越颤音……
暮色漫过打铁街时,阿嬷的竹筛又盛满翡翠团。红桃粿的胭脂色里,三山国王庙飞檐正挑着新月,百年岁月都化作祠堂梁枋间游走的沉香,在游子掌心续写春信的韵脚——你看那糖葱担子铜锣上,不正落着木棉今春的第一滴朱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