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湘西茶峒见到角角鱼,是个暮春的傍晚。清水江的雾霭正从水面漫上来,吊脚楼的灯笼刚点亮,老板娘端着铁锅穿过竹廊时,铁锅里的咕嘟声混着辣椒香,像条小蛇似的钻进我空瘪的胃袋。掀开锅盖的刹那,红亮的汤汁里浮着几尾长角的鱼,鱼鳍上的硬刺支棱着,像刚从江里捞起来的小精怪,还带着清水江的腥鲜气。
边城人管黄颡鱼叫角角鱼,大约是因它胸鳍上三根锋利的硬棘,像极了苗家阿妹头上的银饰尖角。这种长在石缝里的鱼,生来就带着清水江的倔劲——只在水质清澈的浅滩打转,专吃江底的小虾和水藻,所以肉质格外紧实,筷子夹下去能看见细腻的肌理,入口竟连刺都懒得长,全是滑嫩的蒜瓣肉。掌勺的师傅煎鱼时总爱哼苗族小调,茶油在铁锅里烧得噼啪响,活鱼往锅里一滑,滋啦一声就裹上了金黄的酥衣,鱼皮边缘卷起焦脆的花边,如同给鱼身镶了圈火色的裙边。
最妙的是这锅融合了三省脾气的汤头。湖南的皱皮椒要剪成长段,在热油里爆得滋滋冒火,辣得人眼眶发热;贵州的红酸汤是用米汤自然发酵的,倒进锅里时会腾起粉色的雾气,酸得勾人魂魄;重庆的青花椒得整把撒,不等它在汤里舒展开,麻意就先顺着蒸汽钻进了鼻腔。边城人还会往锅里丢一把拇指大的樱桃番茄,这种长在吊脚楼边的小果子,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籽粒,在锅里一煮就化,把酸甜的汁水全熬进了汤里,貌似是给辣和麻当了回和事佬,让三种脾气暴躁的味道乖乖牵了手。
老板娘递漏勺时总会叮嘱:“先吃鱼尾,再啃鱼头,最后喝口汤泡饭。”鱼尾的肉最是嫩滑,筷子尖轻轻一挑就下来,混着汤汁送进嘴里,先是湖南辣椒的热辣猛地撞了个满怀,紧接着贵州酸汤的醇厚就裹着番茄的甜涌上来,最后重庆花椒的麻意才姗姗来迟,在舌根上跳着细碎的步子。吃到鱼头时,得用勺子轻轻剖开,嫩黄的鱼脑像块温吞的豆腐,吸溜一声滑进喉咙,鲜得人想把舌头也吞下去。最绝的是那碗汤,煮到最后已经浓得能挂住碗边,舀一勺浇在白米饭上,红汤顺着饭粒往下渗,拌一拌送进嘴,酸辣鲜香在舌尖打作一团,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放下筷子,直吃得额头冒汗,才想起抓起边上的米酒灌一口,冰凉的酒液混着嘴里的热辣,竟比戏台班子的对唱还要热闹。
在茶峒的老巷里转悠,总能撞见与角角鱼相关的故事。后巷的曾大爷以前是清水江的渔民,说起二十年前的“黑水江”,至今还皱眉头:“那时候打上来的鱼,鳞甲上都沾着黑泥,下锅前得搓洗三遍才敢煮。”如今他的活鱼馆就开在江边,落地窗外能看见江底的鹅卵石和游动的银鳞,他总爱往客人碗里多添两块豆腐:“现在的水干净了,鱼味也回来了,这豆腐吸饱了汤,比鱼肉还鲜呢。”有次碰上苗家的“边边场”,长街上摆开上百口铁锅,红汤翻滚着,鱼灯在人群里穿行,土家阿婆往我碗里夹鱼时,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笑着说:“我们三省人,就像这锅里的鱼和汤,分不得的。”
突然想起沈从文写的“翠翠在渡口等爷爷”,或许当年翠翠碗里的鱼,也是这样带着清水江的鲜,带着边城人过日子的热乎气。如今再想起那锅酸辣,眼前总会浮现出拉拉渡口的暮色——江水倒映着三省的灯火,锅里翻滚着三省的风味,而我们这些过客,终究是把这口混着辣、酸、麻的鲜美,连同边城的烟火气,一起收进了记忆的胃袋里。
有时候会想,所谓人间至味,或许从来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像角角鱼这样带着地域脾气的家常。它藏在清水江的石缝里,躲在边城人的灶台上,等着某个傍晚,用一锅酸辣的热汤,暖了你的胃,也勾住了你的魂。
魏咏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