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飞燕
暮色垂落,华灯初上。街角烧烤摊的炉火便燃成了都市夜的魂,陈伯烧烤摊的炉火“呼”地窜起,铁架上,生蚝壳在通红的炭火舔舐下,兴奋地“滋滋”作响,蒸腾的水汽裹挟着浓烈的蒜香、海鲜的咸鲜,霸道地钻进每个路人的鼻腔。乳白蚝肉卧于半壳清波中,银勺舀起油亮的金银蒜蓉覆于其上。这不足五平方米的烟火方寸,成了深夜都市里最具生命力的海味驿站。
生蚝入馔,源远流长。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其“治虚损,令人细肌肤,美颜色”,清代《南越笔记》则详录了岭南“插竹养蚝”之法。这双壳生灵,外壳粗粝如礁石,内里却蕴藏着海洋最温柔的馈赠——丰腴柔嫩的蚝肉和那口被誉为“海中牛奶”的精华汁液。
“一方水土育一方蚝味。”岭南炭烤生蚝,蒜蓉为甲,烈火为兵。生蚝置于炭网,蒜蓉、辣椒碎、豉油与蚝汁在高温下交融沸腾,咸鲜滚烫,极富市井烟火气。此味风靡南北,是宵夜江湖当之无愧的王者。潮汕生腌血蚝,取其本真,以柔克刚。生蚝洗净,浸入以鱼露、蒜头、芫荽、辣椒调制的冷腌汁中,冰镇数小时。
闽台海蛎煎,牡蛎(小蚝)与地瓜粉浆、青蒜、鸡蛋共舞于热油铁板。煎至边缘金黄酥脆,内里软糯胶润。蚵仔的鲜甜被地瓜粉的柔韧包裹,蘸上甜辣酱,是刻入骨髓的古早风味。山东清蒸海蛎子,大道至简,以蒸守真。将硕大肥美的胶东湾牡蛎洗净,仅缀姜片数缕,猛火清蒸片刻。开盖刹那,海风扑面,蚝肉饱含原汁,肥腴滑嫩,蘸以姜醋汁,鲜甜直抵魂魄。
陈伯的战场,首在选蚝。他布满老茧的指腹,习惯性地轻叩蚝壳,侧耳倾听那微妙的回响——沉闷者实,空洞者虚。开蚝是力与巧的平衡:刀刃楔入壳缝的微妙角度,手腕瞬间的寸劲爆发,既要干净利落,又要护得蚝肉完整无伤。蒜蓉酱,是炭烤生蚝的灵魂铠甲。七成炸至金黄焦香的金蒜,三成辛烈未减的银蒜末。热油“滋啦”一声泼下,瞬间激发出蒜香最澎湃的独特气息,再调入豉油、少许糖提鲜。银勺舀起这金黄油亮的蒜蓉,均匀覆上乳白的蚝肉。
“趁热吃!”陈伯一声短促的提醒。食客顾不得烫,用筷子夹起,连肉带汁送入口中。滚烫后紧随而来的,是爆炸般的独特香气:焦香蒜粒的浓郁、豉油的咸鲜酱香,霸道地占据了味蕾高地。牙齿轻合,滚烫的蚝肉在口中弹跳,丰腴肥美,高温将其内在的清甜彻底激发出来,与浓烈的蒜香形成绝妙平衡。滚烫的蚝汁是精华,咸、鲜、甜、香,层次分明,滑过喉咙,暖意顿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只炭烤生蚝,滋味远在唇齿之外。它是大排档里兄弟畅怀的欢快,是加班族深夜慰藉的暖心剂。北宋《山家清供》将蚝肉誉为“脆美可珍”,苏东坡当年贬谪岭南,尝鲜蚝后致书幼子,戏言“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这份旷达与识味,至今想来,不正是对平凡烟火至味的最高礼赞么?
夜静更深时,炉火渐微。陈伯收拾着工具,那把黝黑的蚝刀安静地躺在工具箱里,刃口还残留着海的气息与炭火的温度。我知道,明日暮色四合时,它又将醒来,继续在烟火人间,书写关于海、关于火、关于匠心的热爱与传承…… |